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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一切如是

我知道媽媽在懷我時,曾打過三次通經針,想打掉我。

這件事件,造就了我此生的主題:被遺棄的惡懼。既然你不喜歡我,不要我,我不如先下手為強,先推開你。對於你的需要、你的病痛,有時,我覺得麻木。然後,心中暗暗指摘自己:「我不夠好。愛得不夠。」

從前一直都不太懂得愛自己,於是先放棄自己。根源是,曾經感覺到被拒絕、要被打掉。

媽媽在我之前也打掉了兩個,在我之後打掉了一個。原來,我感受到被打下的兄弟姊妹的驚恐。他們未能出生,而我卻能出生,且非常強壯。我不自覺地責怪自己。是嗎?我真有權可以活在世上?為甚麼不是我死去?自小,我都被「死亡」這個主題吸引。我喜歡相關的詩詞、探索死後世界的電影和書籍,也反思死亡,也想死。曾經,我打開窗子,站到窗邊去。不過,想到第二天媽媽會傷心痛哭,咬著牙,決心捱下去,行屍走肉也好。

基督信仰給予我希望,令我仍然相信我是被愛的,我會得著拯救。但是,生活仍是非常痛苦,因為我還未遇到過一個屬靈導師,帶我由頭腦走向心。

有時,我想別人喜歡自己,我努力做好自己,成了完美主義者──我會做得更好、我要完美,否則,我就會被人離棄。可是,我不完美,我恨自己……背後其實是怕人看不起自己。我希望亮麗地活在人前,得到人的喜愛、推崇。小時候,想像自己考到好成績、考入大學,優薪厚職,被心儀的對象疼愛,就是美好的目的地。這都是建築在將來的空中樓閣,一個虛幻的水泡,我卻緊緊抓著,以免被黑暗的苦海吞噬。

心中似是有一個無底的黑洞。無盡無邊界的憂傷與痛悔。心中有股自責的聲音,不停在指摘自己、嫌棄自己。

直至我遇到張俞壽韶 (Irene),她對我無條件的接納,令我感受到安全,開始去用心感受自己內心,學習愛自己。她介紹我去看Louis Hay 的書,我一遍又一遍的看,用心實踐:停止責備自己、停止投訴別人,開始對自己說:我喜歡自己、我接納自己、我可以改變。我也很感激好朋友阿楚,是他引導我走禪修的道路的。他是虔誠的佛教徒,曾有一些驚恐的症狀,但藉著唸誦醫好了自己。

他又帶我去跟黃耀光先生藉著瑜伽學習內觀。啊!我不知參加了多少次黃先生的正念瑜伽初班,並在他當時西貢的家中體驗生平第一次廿四小時的禁語、禪食。他又請了淨行禪師 (Visu) 來港,他在Sayadaw U Pandita的道場中精進修行了十七年。在他慈愛的引導下有七天的禁語安靜,我這個基督徒嚐到了佛法的滋味。寧靜中,一些心中的傷口慢慢的好了,人變得平靜了。於是,我變成了一個禪修狂熱份子,一有禪修營都盡量抽空去。

我前後去過五次緬甸,最長的一次有九個月。跟隨著Chanmyay Sayadaw的修習,我有一次在行禪時,觀察到身體在動,心也在動,忽然領悟到這一切原來是無我的。這個發現,可體驗而不能言傳。也在Sayadaw U Pandita的道場,體驗過艱苦的操練,心中像經歷過一次手術,把一部分懶惰切除了,練出來的紀律,形成了自信。後來,我才知道這兩位都是昂山素姬的禪修導師。在U Tenjinia的道場主要是學觀心的,沒有刻意放慢腳步,在飯堂中可以交談,自由分享習靜的體驗。在那兒學到多少,在日常生活中就用到多少。

我很感激禪修中心的老師及義工團隊無私的愛。在這近乎天堂的氛圍中,我得到醫治。我能夠有很多時間觀察身心。負面情緒浮起,也只是被觀察的對象。我曾經站著一小時單單觀察憤怒;發現憤怒升起時,先是有一個批評的想法。憤怒來了,心有點重壓。然後,憤怒又走了。是心留戀負面的想法,重複地批評,於是憤怒又升起了。憤怒不是一個很長的東西,而是一點一點的,由一個一個思緒行憂鬱,不是我,只是一種感覺,它像是老朋友,來了,隨便坐坐,有時觀察到她,有時心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間它就已經走了。知道它的本質是無常的。習靜之後,我更能夠自處,這是練回來的自信。靜謐中纖細的悅樂也是無常的,它要來便來,要走就走,根本留不住;有時胡思亂想之後喜悅翩然而至,通常觀察一回兒又會浸沉其間與之認同、忘記覺察。經過許多年的練習之後,才省覺「要做到思想靜止」是多麼荒謬的期望!沒所謂一節好或不好的靜坐。更重要的是從坐墊起身之後怎樣繼續面對自己,怎樣跟人互動。正如阿姜查說的,修行最重要的兩個字就是:「繼續!」

我之後遇到何桂萍修女,有兩年的時間我跟她的團隊學習沙維雅模式,並接受她的輔導。何修女說過,學輔導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因為必然會逼使人去面對自己內心。我接受了這個挑戰。感謝何修女,讓我發現自己與媽媽之間的結,造就成一個讓心扭曲了我的模式:慣性地怨、暗暗地指摘母親愛得不夠,嫌棄她,也嫌棄自己;背後是非常渴求被愛、被尊重、被肯定。這股像黑洞般的心性模式擁有強大的吸力,吸引了一個也是很痛苦的人來做我的丈夫;我也是非常愛他、渴望他的尊重認同,卻又得不到,有的多是嫌棄的目光。

我接受這樣的人生劇本。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人都在自己源生家庭中得到過傷害。不要緊,問題不是問題,怎樣面對才是。有很長的日子,我要亮麗地活在人前。我得過一些獎項、出過一些書、得到過好些稱許。慈愛的何修女微笑著說:「啊!像小小嬰兒要舔自己的小手指頭,舔夠了就不舔了。」被充滿大愛的人愛過,全然地接納,感覺真好!學習以這樣的目光看自己,也就是修行了。而現在,我越來越少幫人,越來越安靜,常常往自己內心去看。把自己的心調到一個寧靜的、放鬆的、願意跟隨「道」而行的狀態。

這要多謝發明家庭系統排列的德國哲學家海寧格。兩年前他來港辦工作坊,是我首次接觸到家排。他對我說:「你在找人代替你父親。」於是,我開展了另一個層次的探索內心的旅程。透過跟隨Timothy帶領的讀書會和排列練習,我明白了自己原來不知道自己的部分是這麼的多!家族有它自己運作的勢能,人不可能是很自由的,其實是被一些動力帶動。自小,母親在我耳邊累累訴說對父親的怨恨。我看不起父親,有時刻意逃避他,也不夠恭敬,甚至深深以他為恥。於是,我把自己一部份都變得男性化,乾脆自己當自己的父親。我不自量力地背起了父母的苦,這是一種盲目的忠誠。我心中仍暗暗指摘爸爸做得不夠好,於是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夠好。

十一年前Irene為我做的一場家庭重塑中,我對於父親有諸多抗拒。可是Irene用她的大慈悲,感受到我爸爸受過的苦,摟著我爸爸的代表哭了。我這才意識到,我對爸爸有多麼大的恨,以致我封閉了自己的感覺,不讓自己去感受對他的愛。「爸爸很小就死了父親,很苦。」一直是知道的,但只停留在頭腦上,我那一刻開始用心感受了,才真正開始放下對爸爸的鄙夷,停止批判,學習放下自己,不問道理地去愛。直到去年我開始用心研習海寧格的學說,也實踐《弟子規》的教導,終於明白長幼有序。一次又一次,我給已經去世的爸爸寫情書,表達對他的感謝和愛。何修女說:「根據海寧格的學說,我們沒有資格寬恕父親。」這句子不易消化,但這是對的。我接受父親是他原來的樣子,深知他已盡了力求生存、養育子女,已然十分偉大。我在他面前深深鞠躬,承認他是大的,我是小的。找回家庭中我所屬的位置,感到安舒得多了。

有時,我隱約見到在母胎中的自己,忍受著被殺、被藥物漫過、不被歡迎的苦。這個非常幼小的自己不時跳出來搞搞破壞,令自己被看到。

怎樣面對母親?這是一生的課題。

問題不是問題,怎樣面對才是。

較早前,在一場排列練習中,我對我媽媽的代表非常抗拒,明知她是我應該去親近的人,卻伸手推開,用腳踢開。我一直逃避她。然而,代表「人生中的突破」的人,卻把我推向媽媽。有些時候,我寧願死在地上,也不願意走向媽媽。「人生中的突破」卻一直踢我、推我走到媽媽面前。我終於投降,跪在媽媽面前。但是心中有千萬個不願意,我咆哮。我叫出心中的憤怒,也哭出在胎中要被打掉的驚恐。我感覺到左邊身子有股涼意,顫抖著。痛苦表達了,被看到了,心也就平靜了。我終於可以抱著媽媽的腳,漸漸有力量站起來,擁抱媽媽,相視點頭。心,調節到一個平和、願意接收愛及種種豐盛美好的狀態。

所以《論語》中說的「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是真實的。一個人,要真心孝敬父母,才能處在正確的位置,謙遜地接受種種美好。首先,要尊敬上天、尊敬命運,接受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敬畏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這是我六歲時就懂背的金句。而現在,我在遊歷過佛法、跟隨過不同大師學習之後,又回到自己信仰的根基之中,而且是更豐盛地體驗真理。

我非常感謝父母為成就我此生的學習而做的一切事。爸爸媽媽,你們是偉大的。這真是奇妙的奧祕。 多謝許許多多我的屬靈導師與同行成長的朋友來到我生命中,給我許多扶持及啟發。我也要多謝我自己,為成長自己、追求真理所付出的努力。

經過這麼多年努力成長、追求真理,我終於決心如是地接受一切。如是地感恩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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