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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與意象:試述禪宗的象徵教學法──以蓮意象的運用為例

一連五篇文章,陳述了禪宗強調自主的學習前提,並指出在學人學習的過程中,禪宗並沒有否定老師角色的存在作用。

反而,老師在學子學習旅途中,身處關鍵的輔助位置,是學人悟道、乃至於建立個人知識體系的重要支援。而在學人、老師兩者之外,時節因緣的外在環境因素亦在整個傳授進程中佔有影響力,禪林對此亦甚為重視。

既重視自主,亦要關注時機;同時,又要肯定善知識的作用,禪師的教學精神與方法似乎諸多限制。然而,只要我們稍為注意一下,就會發現這些「表面的教學行為」,實都建基於禪僧對「不說破」教學原則的考量。於是,禪僧會借助身邊事物,借助身邊機緣,以貫徹這種的教學方針。筆者發現,禪僧在「不說破」基礎上,有時會使用「象徵教學法」,把要表達的禪理內容,隱化於後;有時則在問答技巧上,不斷為學人塑造認識層次和領悟系統,逐層深入玄機,乃一種「搭架教學法」。筆者將於未來幾篇文章,就這兩項進行探討。

1. 象徵與意象

何謂「象徵教學法」?事實上,「象徵」本來就已是一種「教學法」,其側重在透過非文字的工具,以極短時間表達最到位的訊息,力求深中肯綮。「象徵」手法必須依賴媒體傳達訊息,就好像敘述方法必要依賴語言文字一樣。然而,甚麼是「象徵手法中的媒體」?簡單來說,「意象」(image) 就是構成象徵手法的核心元素。

那麼,意象又是甚麼?

長久以來,意象自身並沒有統一定義,但它具有我們普遍理解的義涵。就字面解讀,它是意與象的結合,是一種附帶使用者思想感情而賦以任何物象為表現模式的物事;意象也是一種人與人之間在進行資訊傳達過程中,透過長時間累積義素而形成形象思維的文化單位。在古代,這種以象詮意的意識早已出現:「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聖人立象以盡意。」(韓康伯注,《周易繫辭上》,收《無求備齋易經集成》(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第2冊,頁188) 便已指出意象具有難以言說性,其作用在於填補文字傳訊過程中真義難狀的空白,從而發揮「盡意」的作用。晉王弼 (226-249)《周易略例‧明象》:「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無求備齋易經集成》(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第149冊,頁21-22)說明意象是意念和文字的仲介者,思維透過意象表現於文字之中,達到傳達效果。「意象」一辭的正式出現,源自劉勰 (465?-522?)《文心雕龍》的〈神思〉篇:「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范文瀾註,《文心雕龍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卷6頁493)指出要能最徹底地了解作者文章之精髓,從意象入手是不二法門。

古代禪僧的詩、偈、話句,乃至於他們的舉手投足間,都包含了豐富的意象元素,這能從禪宗的語錄結集中找到大量證據。禪僧對意象的應用,主要通過詩歌偈頌、身體動作、語言等幾種形態塑造和表現出來。對於非邏輯性、非分析性、非語言性的禪宗哲學而言,意象是表達超越思辨的「第一義」的載體,因而是象徵教學法的重要工具,一連幾期,筆者將從禪錄中的包括詩偈、對話、動作等教育情境的記載,探索幾種禪僧用以教化弟子的意象,包括蓮、桃、梅、月亮、時間、調心、動作等意象,並作簡單分析。本期先看看蓮意象。

1.1 象徵一:出塵不染-自性清淨

提到蓮花,除想起周敦頤〈愛蓮說〉外,便聯想到佛教。事實上,蓮花「出淤泥而無染」的論調,並非周氏首創,早期佛經中可見不少,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卷23:「水生水長。出水上,不著水。如是,如來世間生,世間長,出世間行,不著世間法。」蓮花出水不染塵即人出世間不染著之意,佛陀以蓮花出水而不著水的清淨特性,比喻在世出世而不染著世間有漏無常法之妙趣與境界。禪僧對之加以挪用,提詩以作為意象,比託自性之純淨珍貴,如宋僧宗一偈:

美玉藏頑石,蓮花出淤泥。

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全宋詩》,第24冊,卷1369頁15713)

「頑石」、「淤泥」、「煩惱」都是負面的,然而於此中若能有所「悟得」,即能證得菩提,達到解脫。此偈借蓮花出於泥土,來參禪悟道源於塵世的道理。(同類詩又見惠洪(1071-1128) 〈袁州聞東坡歿於毗陵書精進寺壁三首〉其一,收《石門文字禪》,《四庫全書》,第1116冊,卷15頁327) 承接佛教以蓮為法花的傳統,禪僧以蓮淨之具體形象,比喻清淨佛性在塵出塵的抽象概念,這是以「特性」為起點的象徵類比 (symbolic analogy) 手法。

1.2 象徵二:出水未出-不二法門

蓮花長出於水,其出水前後本來沒有甚麼可討論,然而這種自然生長情況卻被禪僧拈以表達禪理,形成禪門師徒答問討論的主題。禪門公案中有一則非常著名的公案,出自智門光祚 (生卒年不詳,雲門宗禪僧,雪竇重顯 (980-1052) 之授師),就是以蓮花出水前後作為參話頭。《五燈會元》卷15〈智門光祚禪師〉記載了此公案:

問:蓮花未出水時何?

師曰:蓮花。

曰:出水以後如何?

師曰:荷葉。(《續藏經》,第138冊,卷15頁582)

這組簡單、直接的對答,隱含深意,很快便有人寫詩和詠,促成日後禪門授禪拈用的祖師公案,亦促使蓮花意象多添一種象徵功能。最早寫詩和詠的是光祚的門生雪竇重顯,其詩云:

蓮花荷葉報君知,出水何如未出時。

江北江南問王老,一狐疑了一狐疑。(法應集,《禪宗頌古聯珠通集》,《續藏經》,第155冊,卷37頁466。)

我們如何理解以上對話與禪詩的象徵意義和手法?這可從兩個方面理解:第一是迷悟方面。僧問光祚蓮花未出水時如何,照理應該是只見荷葉不見花的狀態。然而光祚卻答蓮花,顯示了蓮花未出時均已具備蓮花的條件,只是未曾顯露,故蓮花未出水時正喻作眾生未得悟或未求得佛道的階段,暗示人人皆有佛性,而從蓮花與荷葉無二就說明眾生所具真性無二;第二是體用方面:自性妙體未發生作用以前,一切妙用已經存在,現象界的所有變化,實為這自性妙體所涵攝。兩種說法事實上都只為說明一個道理,就是眾生本來具有能涵能攝的佛性妙用,佛和眾生沒有分別。智門光祚的這則公案,不僅成為宋以後禪師啟發弟子的教材之一,更成為禪僧寫詩作偈的和詠對象,如宗信編《真州長蘆崇福禪院語錄》卷1、行從集《真州長蘆覺和尚拈古》卷3、普崇,法為編《明州天童山覺和尚上堂語錄》卷4、《佛果圜悟禪師碧巖錄》卷3等都有關於此公案的記載,明代禪僧亦有對之廣泛挪用。

雪竇詩從智門公案的基礎上寫出佛道之理不能直言以傳,更不可執求出水未出,因為這樣就把自性與外境,甚至把自性的「顯」和「未顯」放到一個求問對象的位置,致使心中對外境、對自性仍是處於「有別」的知解,於是四出求覓,「江北江南問王老」寫出了求覓者的執著,「一狐疑了一狐疑」寫出了執著的結果。

就此可見,禪僧以蓮花出水前後之自然形態,比喻真性無二、佛性妙用的抽象概念,這是以「形態」為起點的象徵聯想 (symbolic association) 手法。

1.3 象徵三:沖天之志-火蓮金剛

「火裏蓮」是禪僧喜用的比喻意象。禪宗五家七宗之一的曹洞宗,曾有相傳為洞山良價所創立的接引學員方法「君臣五位頌」,此「君臣五位頌」中的「兼中至」時,就載用了「火裏蓮」作為譬喻。(筆者案:「君臣五位頌」又作「五位君臣偈」,主要從宋代惠洪《禪林僧寶傳》和智昭《人天眼目》卷3等記載中發現。五位分指「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此偈是否洞山良價所創雖很成問題,不過它在其中論及「兼中至」時,載用「火裏蓮」的意象,卻是值得分析的。加上曹洞門庭於南宋以後確產生了很大影響,故單從禪文學角度審視,引此以作為蓮花意象的分析資料,其真偽性不存在根本性影響)《瑞州洞山良价禪師語錄》云:

兼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裏蓮,宛然自有沖天志。(語風圓信 (1571-1647) 編,《瑞州洞山良价禪師語錄》,《大藏經》,第47冊,卷1頁525)

「兩刃交鋒」的「兩刃」即對立兩頭,世間一切的分別、對立在眾生心中猶如「兩刃」,是損耗自身的兩個客體。禪宗倡導和發展《維摩經》的不二法門,目的亦旨於令學人消除對世間萬物的差別觀念,以達到無執無礙的圓融思路。然而,過份堅持於消除事物差別的觀念,卻又會墮入另一個妄執,仍是沒法解脫。能夠稱得上「好手」,就是能夠做到無別、無念、絕對無執的境界,不在於「堅持」與「不堅持」於消除事物差別觀念的立場上,故言「兩刃交鋒不須避」。如能達到「好手」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就證明學人已具有「沖天志」的強烈、浩然之氣。「兩刃」就是「火」,「好手」就是「蓮」,蓮花在惡劣的環境中,安然生長,處動守靜,反映其內在一種不壞的金剛氣魄,亦表現了超然不死的生命力,「沖天志」即表示「火蓮不衰」之金剛精神。故當達「火候已到」階段時,就會徹悟一切法皆是佛法,便不會對之回避,這亦正是蓮花超塵脫俗、銳不可當力量的反映。(可參吳言生,《禪宗詩歌境界》(北京:中華書局,2001),頁135-136)

故知,禪僧借助蓮花超塵脫俗的象徵性符號,以比喻金剛真性之抽象概念,這是以「形象」為起點的象徵烘托 (symbolic contrast) 手法。

2. 確立意象多元角色

禪宗又稱佛心宗,強調自性無垢畢竟清淨,重視心淨狀態的鑄造和維持,蓮花在禪僧詩偈的創作中,更是大有市場。禪僧留下的詩偈,亦有很多以蓮淨寫性淨的例子,禪僧在教化子弟時,更屢常援用蓮花意象,表達自性清淨心的概念,並久而久之,進一步確立其多元角色。可以見到,作為一種具有象徵意義的教學工具,意象是不可或缺的。

這種蓮淨意識,至今影響不絕,就以志蓮淨苑為例。淨苑為仿唐佛寺,設三進三重門,並配置七堂伽藍。山門後有四幅蓮花池,乃依〈淨土經變圖〉中展現的阿彌陀佛淨土的七寶池及八功德水設計,置於向佛之路的第一關,目的在於使眾生在向佛之前,先洗淨煩惱塵垢,潔淨自身,再根據蓮花池間的長明燈導引,向受天王的接引和守護,其意鮮明。寶蓮禪寺去年浴佛節在主典外兩旁種有蓮盆,亦展示了蓮花的重要地位,這些都是一種典型的象徵表達方法。

龐德(Ezra Pound, 1885-1972)曾指出,中國的詩人從來不會直接說出自己看法,只會通過意象,去表現心中所想。其實這個說法呼應了禪師運用的象徵教學方法。當然,意象雖然由歷史發展積澱,具有很強的文化依賴性,但它並不是刻板的。它在禪僧求道、悟道的過程中,扮演著「激發源」(incitant or stimulator) 的重要角色,不同人對固有的不同意象,有不同程度的理解和激盪,這種原理對於任教藝術課的教師而言,當不會陌生。

諸君,當莘莘學子窮力執問一些難落言詮之學理時,何不順當時之境、隨當下之意,以一句「蓮花出水!」回應,直指心性地消去他們給妄念的羈絆?

下文繼續探討桃、梅、月意象在禪僧象徵教學法的使用義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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