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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最終不過是戒、定、慧、慈悲──專訪佛教學者、翻譯家鄭振煌

一行禪師、蕭素樂先生等人提倡的“Engaged Buddhism”,有人譯作「左翼佛教」,但現在大家都會稱為「入世佛教」;西方人提起法鼓山,他們不會說“Fa Gu Shan”,而是“Dharma Drum Mountain”;由太虛法師、印順法師及星雲大師所倡導的人間佛教,學者都會統一在英語文章上寫成“Humanistic Buddhism”,還有華人佛教讀者耳熟能詳的《西藏生死書》⋯⋯這一切,都出自鄭振煌的手筆。潛修佛學逾半世紀、講學數十年、開辦過的禪修營及學佛營數以百計,來自台灣的他,是近代佛教界最重要的譯者,也是致力推展居士菩薩道及佛教現代化的舵手。月前鄭振煌來港參與香港中文大學人間佛教研究中心及佛光山人間佛教研究院舉辦的「人間佛教的經濟與管理文化」論壇,和我們一起從《六祖壇經》看商道,更點出商道即佛道,商成即佛成的道理。佛門網乘此良機,邀請他接受訪問,暢談學佛點滴、翻譯心得及弘法理念。爾後當拍案叫絕,大師魅力,果然不同凡響!

學佛要先進「社團」⋯⋯

「小時候大家都佛、道不分,間中往廟裏拜拜。這是台灣多數人接觸佛教的起點。」鄭振煌生於1945年,是台南市白河區人。中學在嘉義念的,學校後面有天龍寺,他一下課便翻過學校圍牆,跳進去看佛書、雜誌。「因為年幼,懂得不多,主要都是當作故事來看,對佛學義理並非真有甚麼掌握。」六年多聞薰習,早在他心田播下求法的種子。到正式學佛,是在台灣大學念外文系的那幾年,碰上佛學社團在校園開始成立。每逢寒、暑假,他和晨曦佛學社的同學,都會到李炳南居士創辦的台中蓮社、慈光圖書館聽課。李炳南當時七十多歲了,他的身教、言教震撼了年輕的鄭振煌。「七十多歲的人,對誰都畢恭畢敬,講課時沒有一絲輕怠。他安排的課,種類很多,除了佛學概要、般若心經、唯識、阿彌陀經等,還有唐詩、宋詞及古文。還記得淨空法師那時剛出家沒多久,負責替學生複習功課。」他很幸運,也很感恩,一開始學佛便遇到這些善知識。「像李教授,他對台灣佛教發展的影響至關重要,淨土宗就是他發揚光大的。當時有不成文規定,要學佛的都會自動跑到蓮社這邊。」相較之下,現在的學生幸福多了,生活營、禪修營到處都有,但和過往像李炳南那種以建立正知見為主的研修班來比較,還是有不少差別。「我們整整兩、三個星期都和導師們一起聽課、討論,這樣密集式的上課模式,效益很大。」他憶述,《慧炬雜誌》創辦人周宣德居士當年在大專院校,輔導成立佛學社團,怎料李炳南跟他說,這樣太危險,如果學生本身知見不對,勉強成立社團,反而麻煩。李炳南極力主張要打好佛學基礎,鄭振煌受此學習經驗影響,至今仍身體力行,每年在世界各地開辦密集式修課。他的七天禪修營,自清晨至晚上九點,授課、禪修、釋疑,有動有靜,甚具成效。

鄭振煌於六十年代求學,各大學內的佛學社團方興末艾,參加人數往往是學校裏的首名。後來佛光山、法鼓山、慈濟、中台山等佛教組織紛紛進入校園,那些專門研究佛學思想的社團便逐漸萎縮及沒落。「因為它們比較呆板、傳統,而其他新興的佛學社生動活潑,背後得到的資源也多。這當中其實不存在好壞和競爭的問題,只是就事論事來說,探討佛學義理的氣氛是降低了。」

陪伴臨終者的《西藏生死書》

當時台灣剛站穩腳步,經濟、文化各方面都有待發展,消息不靈通,跟國外的聯繫少之又少,周宣德為鼓勵年輕人研讀佛學,於1961年成立了慧炬雜誌社,發行《慧炬雜誌》每期均有中、英雙語版面,提供發表佛教文章的園地。雜誌廣受大專青年喜愛,發行量曾高達每月一萬五千本,免費贈閱。鑑於目標讀者是高知識分子,因此特別著重學術和國際交流。鄭振煌最初只是校對,其後慢慢負責翻譯這部分,歷經四十多年。「我起初讀的佛書都是中文,有時候真的看不懂,但若手上有英文譯本,反而容易理解。《慧炬雜誌》成了台灣和海外佛教界交流的橋樑,西方有甚麼新書、新文章想推薦給我們,都在上面發表。」他後來更擔任慧炬機構副董事長及發行人兼總編輯等職,十年前退休,可惜英文版面亦就此結束。《慧炬雜誌》鼓勵大家用英文來發表,和西方接軌。接著慧炬還辦出版社、通訊社,出版佛書、通訊刊物,以中英文發佈海內外佛教新聞資訊;並成立中華慧炬佛學會,積極推廣弘法利生工作。就是在這樣的因緣下,他通過翻譯工作接觸了南傳及藏傳佛教。

「說起來還真有趣,外國每逢有不通漢語的法師來訪,他們第一時間都會找我翻譯。」1975年的元宵節,又有人按他家的門鈴。那天下午他正在家休息。一開門,原來是三位喇嘛,手上捧著一本書,說這是藏傳佛教很殊勝重要的著作,是第一世蔣貢康楚仁波切(Jamgon Kongtrul)所寫的 “The Torch of Certainty”。書中談的是四加行和四不共加行的修行開示和理論闡釋,也就是現在我們認識的《了義炬》。「我翻開來看,英文大致上沒問題,都懂,但那是文字句法上的懂;至於裏面的義理、名相跟漢傳還是有距離。起初我有點擔心,怎料三位喇嘛鼓勵我,說沒有問題,大寶法王一定會加持我的。」事實上那個時候台灣普遍對藏傳佛教的認識不多,除了幾位噶舉派和寧瑪派傳承的漢人上師舉行法會外,公開講經的沒幾位,至於賴以參考的書籍則更少了,幾乎不存在。萬事皆因緣,正當鄭振煌苦於該如何著手之際,藏僧卡魯仁波切剛好從印度到台灣弘法,他二話不說就去接受灌頂,參加法會,在邊修邊學的情況下翻譯出全書。事隔四十年,《了義炬》已經是一本重要的經典,不少佛弟子透過它認識噶舉派的基礎修行法門。

若要說鄭振煌最廣為人知的翻譯作品,自然非索甲仁波切(Sogyal Rinpoche)的《西藏生死書》(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莫屬。英文版原文1993年出版,這次找他的是他學弟余德慧。余德慧是台大心理學副教授,家裏有長輩先後出家,自己對佛教也很感興趣,是心理學和生死學的專家。他在美國看到這本書,徹夜不眠把它讀完,那時候他身兼張老師文化公司的總顧問,出版社取得了中文版權,於是便和鄭振煌商議,由他來翻譯。「九十年代初是我最忙的一段時期,編雜誌、教課、翻譯、辦活動⋯⋯我想過要推辭的,但這實在是本好書,他們又不給我時間壓力,隨我譯多久,很難拒絕。」整個過程前後花了鄭振煌三年。建築師姚仁喜也是在同一時間到美國發現這本書,讀過後發心護持翻譯。他們找來一群學佛朋友包括丁乃竺、郭忠生等人幫忙看稿子;鄭振煌每譯好一大段,大家便在姚仁喜的大元建築師事務所聚會討論。與其說是研究語文,他們更像在一起共修。《西藏生死書》1996年初版刊行至今,歷久不衰,再版多次,亦是張老師文化最暢銷的書籍。「後來內地開始有盜版,一路盜到青海去。前幾年,正式授權的簡體字版在中國發行,當然有關中國的內容就給刪掉了。」鄭振煌笑著說。

此後他翻譯了五本其他關於中陰教法的書籍,但若論投入感情最深的,還是《西藏生死書》。「其實書的內容並不淺,顯、密的最高深教法,仁波切都有談論。只是他善用文學的筆調,透過說故事的方法來呈現。我在翻譯的過程中,特意選用最淺白的文字,讓沒學過佛的人也看得懂。特別是本身沒宗教信仰的人,他們在臨終時,心裏畏懼死亡,是這本書陪伴他們度過這最後的日子。」

修行最終不過是戒、定、慧、慈悲

每年鄭振煌都在馬來西亞金馬崙高原舉行大圓滿禪修營,至今已經是第十一屆。「大圓滿屬於無上瑜伽續,那是藏密各派都修的最高階法門。大圓滿源自寧瑪派蓮花生大士,它不講頓悟,而是有次第漸修的。我們可以簡單分為見、修、行、果。見就是知見,即承認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知見建立之後,還要實修,不起分別心。」按照傳統教法,學生會在具格的證悟上師指導下修習大圓滿,做到「妄念立斷,明心見性」。他說,有的上師甚至一看見學生走過來的時候便用石頭砸他,目的是要打斷對方的雜念及執取。「大圓滿的修可分成兩部分,立斷(khregs chod)和頓超(thod rgal),跟止觀相似,以心性為理論基礎,觀一切雜念、情緒為心性的顯現。到了行的階段,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對大地山河都不起分別,繼而遍及一切眾生。」

鄭振煌是少數南、漢、藏傳都有涉獵的佛弟子,且教學內容涵蓋三種體系。當他接觸南傳佛教時,他感到大家對南傳的誤解很深,尤其是禪修及對教義方面的堅持。「很多人學淨土,都不主張禪修,甚至把禪修理解為導致修行者走火入魔的原因。」相反,他在禪修後有很好的體會,特別是對他在其他修行方面的益處。「我們不應把禪修污名化。修行最終不過是戒、定、慧、慈悲。想通之後,我努力學習三個傳承的法門,認為『乘無大小,法無高下,根有利鈍,應機為上』;大乘的核心是菩提心,但菩提心離不開智慧和慈悲,兩者是一體的。於是無論我講般若、唯識、華嚴、法華,主題都是圍繞著戒、定、慧三增上學及慈悲。南、漢、藏傳在這方面其實沒有衝突,只不過內涵上有廣、狹之別。」他歸納出上座部佛教著重傳統,質樸易行,往往要求修行者不能越經論一步,是造成大眾誤解的主要原因;漢傳則融合中國文化,兼容並蓄,推陳出新,歷代祖師在思想上扣緊時代脈絡,繼而開展不同的宗派;藏傳殊勝之處在於其修學次第及神秘性,但今人往往樂於談論感應、神通,側重有所偏頗。

十年前,鄭振煌從慧炬退下來,有一群學生想繼續跟他學習,於是他們共同成立了中華維鬘學會。「維」、「鬘」分別代表維摩詰居士及勝鬘夫人。根據經典,他們是男女居士的典範,其中維摩詰是佛性理論的代表,也彰顯出大乘佛教的不二精神。勝鬘夫人慧德勝過世間,皈信佛陀,為利益眾生,盡形壽立下十大受,誠為信女楷模。「大乘的興起主要是靠在家人的推動,這不止是古代,你看我們身邊,百分之九十八的佛教徒都是在家眾。出家人有累世的宿世因緣,今生才有福報剃髮修行。可是,芸芸眾生煩惱太多──工作、人際關係、金錢、愛情⋯⋯他們比誰都更需要佛法。成立維鬘學會,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推廣居士菩薩道。」他又補充,現代人根器不足,能修好解脫道的少之又少。在資糧及因緣都不具足的情況下,菩薩道是唯一出路。然而菩薩道必須建立在解脫道之上,基礎要穩固,因此他特別強調正知見,開講各傳承、各宗派經論;在行門方面,則每周舉辦阿彌陀佛共修法會、觀音法會、禪修。雙管齊下,解行並重。

「佛教現正面臨出家人稀少的問題,一方面是少子化的危機,另一方面華人的傳統思想,獨生子要傳宗接代,兩者加起來,情況越來越嚴峻。我們的看法是培育僧才之外,何不積極培養在家的弘法人才?他們在社會技能、學識、人際脈絡上都更通達及接近社會主流,能夠作為連接出家眾及普羅大眾的橋樑。」維鬘學會今年十二月八日將慶祝成立十周年,並於九、十日舉辦兩天的「佛教對話與現代弘化」學術論壇,在此祝願他們繼續以菩薩道精神,推廣佛教教育,利樂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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