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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福的還是我──衍陽師父親述捐贈大體的心願和使命

我在香港大嶼山寶林禪寺剃度出家。有位師兄,從我在寺中第一眼見她,便覺得她有點特別,因為她臉上長滿成片成片的紅斑。當時她負責在廚房燒柴,每次燒柴過後,她臉上的斑就紅得更厲害。我後來才知她自小就患有牛皮癬,許多時候皮膚癢得極難受。

那位師兄很勤勞,心地很善良,寺裏大小雜務粗活都樂意做。有一次她說,醫生早就說她只能活到四十歲左右,自己已賺了許多年。那時我才知道,牛皮癬是會令人短命的,只是從師兄身上,除了斑駁的皮膚,和有時需要下山覆診外,我看不出她有甚麼病徵。十幾年後有次我從溫哥華回港,又再見到師兄,她瘦了又老了,臉上的斑更多了。這個病纏擾了她一生,卻沒削弱她的樂觀與慈悲。她輕鬆地說,很快就要「走」了,還說已辦好了手續,死後會將遺體捐給大學做研究。

「出家人將自己的身體給人宰?」我有點疑惑。

「為甚麼不可以?」

「為甚麼要這樣做呢?」

她說:「生牛皮癬是很辛苦的,如果能從我身上找出病因,讓以後的人不必受那麼多的苦,多好啊!反正這個臭皮囊沒用了,在一把火燒之前做點好事,不是更好嗎!」

她往生後,遺體如願捐給了大學。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遺體捐贈」。在眾多師兄弟中,只有這位師兄這樣做,所以我對她和遺體捐贈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過了不久,我們大覺福行中心有位義工癌症復發。我到醫院探望他時,他高興地告訴我,會把遺體交給大學做研究,那是我第二次聽到遺體捐贈。到我再去探他時,他已處於彌留狀態。我問他:「你準備好要走的路嗎?」他微微點頭、輕輕微笑,他的太太說已通知了大學。那一晚,太太一直在他身邊誦經,陪他走到生命的終點。

後來他的太太心寬地對我說:「我已完成他最想做的事了。」

一個人有利益他人的心願,又有人來幫忙完成,真是太有福了。

就在那一年,我應邀到聖雅各福群會與陳立基醫生和其他嘉賓一起主持講座。那一次我對遺體捐贈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認識,進一步明白其價值和意義。我和衍璇法師馬上發心,簽署承諾日後捐出遺體。接著的兩年我跟陳醫生溝通多了,更敬重這位仁術仁心的醫者。

今年初,臨近春節,我收到陳醫生的電郵,說醫學院的學生將解剖遺體的反思文章輯錄成書,書中還有很多學者和專業人士的大文,希望我能寫篇序,我馬上答應。陳醫生並不知道,就在收到他的電郵前幾天,我被確診肺癌,而且已經嚴重擴散到頸部和心臟附近的淋巴,還有腰骨、盆骨、肝臟和腹部。

十多年前我曾兩度中風,接著是肝癌,現在又肺癌。一路走來,我知道生與死之間的這個世界有多大、空間有多廣。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是匆匆過客。我不怕死,但也不執著求生。我知道,能留在世上,一定有我的責任,如果要遠去他方,同樣有我的使命。

生命的本質是甚麼?有人活得生不如死,有人雖死猶生。每個人能留下的不是身體,更不是金錢,而是精神。他日肩負起救急扶危、懸壺濟世的大國手,相信對這段在死者身上取經的醫學院生涯印象深刻。他們要學的不單是救人的技術,還要有醫者父母之心。我很感恩能生活在香港這個充滿愛心的城市;感恩能遇上佛法和恩師;感恩身邊出現的都是諸上善人;感恩能認識陳醫生,他一生踏實地緊守崗位,既珍惜生人,更敬重死者。

如果我能繼續生存,那是曾經有許多人默默的付出;如果我壽元應盡,我的生命還可以在其他人身上延續。

說來說去,最有福的還是我。


承蒙香港大學「大體老師」遺體捐贈計劃同意轉載。本文原載於《大體大得——遺體捐贈感思文集》,麥穗出版,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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