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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國佛教流行的空觀:記邵頌雄教授講述龍樹《中論》第廿四品

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因緣條件的假合,凡是假合的事物,它本身就沒有永恆不變的自性。緣起無自性故空,乃一般大眾對「空」的理解。不過,早前邵頌雄教授撰文——〈佛家的斷證二事〉,駁斥這種「空觀」,認為這是「文字遊戲」、「有辱佛門」的「小學雞程度的哲學思維」。其後,邵教授應邀於香港大學開講,講題為「從龍樹《中論》第二十四品深入瞭解大乘空觀」。在講座中,教授詳細解釋駁斥的理由,以及如何正確理解「空性」。本文將節錄該講座的主要內容。

誰是龍樹菩薩

「龍樹是公元二世紀,印度大乘佛教中舉足輕重的論師。他以簡潔而深入的方式,衛護大乘佛教思想,與當時的部派佛教產生了爭議。」從這些爭議,我們可窺探大乘佛教的思想特質。「《中論》是龍樹的其中一本論著,他論及的主題『中』,一直被大、小乘佛教視之為一種最高的理解。」

佛教的「中」與儒家的「中庸」不同,它不是指兩點的中間,而是指兩種極端的超越。早期佛教的「中」,是指不落「常見」與「斷見」二邊的智慧。至於「大乘佛學的觀點,輪迴與涅槃乃是兩種極端,而《中論》的『中』更是連這二邊都超越。」

《中論》的思想內涵深入、精闢、艱深。邵教授表示,《中論》是「以偈頌形式寫成,原文(梵文)亦甚為濃縮,故想知道偈頌所表達的內容,必須有一定的背景知識。另外,偈頌涉及龍樹對部派佛教的批評。如果不瞭解部派佛學,則難以知道他們之間的爭辯。這是《中論》難讀的地方。」

因此,邵頌雄教授表示:「只要知道《中論》的背景,想要表達的內容,那麼它不會比任何的一種哲學體系更難理解。」教授澄清,這種宣稱並非「大逆不道」,只是免得「大家將《中論》標籤成艱澀難懂,非要有慧根的人才能理解不可」。無可否認,「《中論》所談的境界,不是容易經驗的,但是就理論來說,一定不會比任何哲學、高等數學或物理來得深奧。」所以,「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是佛教徒,就將《中論》的難度無限放大,把它形容得有多神奇、多高深。如果用這樣的心態去看待《中論》,無疑是誤解了龍樹造這部論的本意。」

錯誤解讀的「空性」

「宗教、哲學等學界都嘗試在紛紜萬象裏,找出不變的定律。」這種定律,「對佛家而言,可推到極至,包含了宇宙中的任何事物,故這種定律被稱為『真理』。它不是一個理論,而是與我們的心無有分別,是一體的、是經驗的,佛家稱之為『空』。」然而,教授表示:「近代的中國佛教,對空性的理解出現了問題,甚至可說是背道而馳。」

教授說:「錯解空性的人認為,佛家所言的『空性』,乃指一切事物都由各種因緣條件和合而成,本身沒有自性、本質,譬如桌子是由桌面、鐵枝、螺絲等東西組合而成,相當的高度、形狀,於是我們叫它『桌子』。但當桌子被分拆時,我們找不到任何本質,因為它是因緣和合而成的,本身並沒有實在的本質。這種沒有本質的狀態,稱為『空』。」簡而言之,這種錯解的空觀,是將「空性等同無自性,而無自性亦等同因緣和合」。

不過,「我們也不能說,這種『錯解的空性』沒有好處」。教授笑稱:「它的好處就是:能使從來沒接觸過佛學的人,於五分鐘內明白佛教最高深、最頂尖的思想內容——空性。」然而,錯解者卻製造了兩個問題:「一、佛家講空性的原因、作用,乃帶出一種領悟、心境,讓我們不為虛幻的現象界所綁住與扭曲。」不過,錯解的空觀「只將事物作意念上的分析」,這非但不能夠達到「空性」的智慧,反而衍生一種無止境的欲求。

譬如說,「玩音響的人都知道,膽機裝置、唱盤唱針、喇叭擺位的配搭,都能影響『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的效果。若以為能理解事物由條件組成,即見其『空性』,由是便能無執,那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事實剛好相反:我們對某些事物的執著,並不是因為不瞭解它沒有本質,而是因為太清楚,事物是由眾多條件組成。當這些條件是稀有、珍貴時,對於其所形成的現象,我們便會顯得更為執著。」

二、分析事物的構造條件而得的「空性見」,只是一種概念、標籤。「在不認識佛學前,我們認為桌子是真實的。五分鐘後,我們理解了甚麼是『空性』,於是給了這張桌子貼上標籤——桌子是空的。」邵教授強調:「『空性』是經驗的,非概念所能涵蓋的」,這分拆的過程「只是增加了一個標籤」,分析者的「心理非但沒有任何改變」,而且不能認識正確「空觀」,故無助我們悟入「空性」。

為了說明「經驗」與「概念」的差別,邵教授以登月第一人阿姆斯壯(Neil Armstrong)為例,「我們都見過他在月球上彈跳,概念上都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回事,然而概念上猜度,與親身在月球上漫步完全是兩回事。」同樣的,「『空性』本身是經驗界的,不能單靠概念上的分析,便以為瞭解了『空性』。」據教授的觀察:「近代的中國佛學,任何一本關於《中論》的論著,都犯了這種錯誤。」而最常見的錯誤解讀,就是「第二十四品的第十八頌」。

錯解空性帶來的後遺症

《中論》第二十四品的第十八頌——「眾因緣生法 我說即是空 亦為是假名 亦是中道義」。「這句偈頌是非常有名,非常重要,可以說是整本論著的核心思想。中國佛教稱之為『三是偈』,因為頌文中有三個『是』字。」邵教授指出,中國佛學對「三是偈」的解讀有錯。

「中國佛教錯解的地方,是將整句頌的主語放在『因緣生法』上,於是得出的結果便是:一切因緣所生的事物,都是空的,都是假名,都是中道。」這樣理解的話,「緣起就等同無自性,無自性等於空性,空性等於中道。」邵教授稱之為「流行的空性見」。根據這種觀點,「一切事物都是因緣起的,如一棵樹能夠生長,是因為有陽光、水、泥土等等的條件。由於事物的存在是需要眾多的條件而成,所以它本身是沒有自性的,故稱之為『空』。」

「雖然這種講法頭頭是道」,但邵教授卻認為:「這完全是錯解的,因為它只是一種概念遊戲,幾個名詞不斷地返來兜去,與經驗界上對空性的體會是兩回事。」而這種錯解所衍生的「後遺症便是:將『緣起』和『空性』,當作是同一樣東西。譬如一些佛學論著所主張的『緣起即性空』、『因為性空,所以緣起』,這些名稱雖然不同,但所講的卻是一樣的內容。

另一個後遺症是,這樣的理解所成立的「二諦」,只會是一種文字遊戲。「透過這種理解,世俗諦就是緣起,是現象界的東西,由各種條件成立的暫時性現象,是沒有自性的。至於,甚麼是勝義諦呢?就是空性,這是我們無法觸摸的,只能夠意會。」簡而言之,「世俗諦,就是沒有自性的緣起;勝義諦,就是緣起的無自性。」教授續說:「如果我們用『x』代替『自性』,『y』換成『緣起』,那麼所謂的『世俗諦』,就是『沒有 x 的 y』,而所謂的『勝義諦』,便是『y 的非 x』。」然而,這對邵教授來說「只是種低等邏輯。」

「三是偈」的正解

為正解偈頌原義,教授重譯此偈頌:「我的譯法是:『眾因緣生法 我說即是空 空唯是假名 如是趣於中』。根據梵文原意,第一部分『眾因緣生法 我說即是空』,談及同樣的東西;後面的『假名』,指涉的並不是『因緣生法』,而是『空』。也就是說,『空』是假名,是我們給的標籤、概念。這樣去理解的話,才是『中道』。」

也就是說,這偈頌的原意是:「一切緣生法都是空性。所謂『空性』,亦只是假名的建立。這樣的理解才是『中』的觀行。」教授補充:「原頌所講,是雙重的遮破。第一二偈,是遮諸法有自性,故說它為『空』。然後,連『空』也遮破,亦即是說,『空亦復空』,這樣的理解才是『中道』。」

空性的三種面向

「三是偈」揭示了「中道義」,不過如果我們想完全地把捉偈頌的意思,就必須「放眼於整篇〈觀四諦品〉,再查看它的前文後理。」換句話說,「想明白第十八頌的意思,則需要理解前面十七個頌所表達的內容。」

〈觀四諦品〉的「前六個頌,是其他人對大乘『空觀』的挑戰:一切事物如果都是空的話,那麼它們便沒有生滅。如果沒有生滅的話,那麼佛陀的最基本教義四聖諦便不能成立。如果四聖諦都不成立,那麼我們依止佛陀修行,則不可能獲得解脫,因為一切都是空的。假如是這樣的話,那麼便不會出現聖人、三寶。」總之,「『空』這個概念破壞了因果,破壞整個世界的秩序。」

對於以上的責難,龍樹菩薩在「第七頌」作出回應:「這些困惑之所以產生,是由於責難者不理解空性的功用(śūnyatāyāṃ prayojanam)、空性(śūnyatā)、空性的境界(śūnyatā-artha

)的原故。」不過,現行的譯文——「汝今實不能 知空空因緣 及知於空義 是故生苦惱」,我們難以看出「空性的三個面向」,這是由於「譯得不夠完整,沒有把偈頌的神髓呈現出來」。教授接著補充,假如我們想理解「空性的功用」、「空性」、「空性境」,就要借助古德的注解,如青辨論師的《般若燈論》、月稱論師的《淨名句論》。

要以言之,空性的功用或理趣,「就是除滅一切戲論之性相。」甚麼是戲論?「中文的『戲論』二字並不容易理解,但英文的翻譯——conceptual elaboration,則較令人容易明白,它的意思是『概念上的衍化』。這是透過我們的概念而推衍的理解,因此是一種不真實的論據、論點,就像遊戲一樣,是虛假的、虛幻的。」戲論,可說是周遍於生活中,「如職銜的高低、財富的多寡等。我們對這些內容的認識,或價值的執著,都是由概念所牽引的。」

至於空性,「它本身不是一個概念,或一種理論。從印度佛學的角度來說,『空性』的定義,是一種智慧、一種自知,即對一切事物之真實面的知識。而這種自知的狀態,是心的功能。」換句話說,「空性,不是心以外的一個概念,而是心的內容,或者說是心的功用,這功用可以達到自知的智慧。」總之,「空性者,乃離一切取著性相而緣空性的智慧。」

空性境,「又稱『空性義』,是真實性相,即是無分別智經驗的真如境界。甚麼是分別智呢?它是非概念性的智慧(non-conceptual wisdom)。如果我們能通過空性的教法,超越概念思惟,直接去認識事物的本質,這就是『真如實相』。月稱說:『諸聖者(能現證空性的人)觀見緣起如實而住,即寂息能言說與所言說、能相與所相等戲論。於此種種戲論寂息之際,就是所謂『緣起即戲論寂息』之義。」

緣起與空性的關係

邵教授的表述給人感覺,「緣起」與「性空」似乎是沒關係的。事實是這樣嗎?邵教授說,印度佛學沒有否定兩者的關係。不過印度佛學並不像中國佛學那樣子,將「緣起性空」概念化,變成一種方程式——「因為緣起所以性空」。「性空不是概念,而是一種經驗、智慧的境界。這種智慧能脫離、超越我們的概念、思維,並直接體驗事物的實相。」然而,吊詭的是:當證悟空性的人,在跟別人解釋事物的實相時,「他們又會說『一切法都是緣起性空的』。」

基於這樣的理由,邵教授得出的結論是:同樣的一句話,從不同角度的理解,會有不同的意義,例如「吃糖會蛀牙」這句話,小朋友講的意義,有別於牙醫說的。「從未經歷過蛀牙的小朋友,只是聽見大人說『吃糖會蛀牙』。他們將『吃糖會蛀牙』這句話概念化後,成為一種方程式,然後每天不斷地講『吃糖會蛀牙』。不過小朋友的這種理解,跟牙醫從醫學上的角度,或經驗過蛀牙的人的感受,完全是兩回事。」

同樣的,「聖者在說『緣起性空』,或菩薩在造論時,是從牙醫的角度。」這與未證悟空性的人所說的「緣起性空」,在意義上是有差異的。所以我們必須分清這兩者的差距。否則,「便以為空性就是那種方程式——因為緣起所以性空,這會構成很大的問題!」

佛所說的「空」並非第一義諦

第廿四品的第八、九、十頌所表達的,是「二諦」的重要性。偈頌中,「龍樹提及,諸佛以世俗、勝義二諦,為眾生說法。如果我們不能分辨兩者的建立,則不能悟入佛法的甚深真實義。如果我們不依據世俗諦,那麼不能夠理解第一義諦。如果不瞭解這最究竟的真理,便得不到涅槃。」對於這幾句為人所熟悉的偈頌,邵教授表示,一般人總以為「佛所講的『空性』,是第一義諦或勝義諦,是最究竟的真理。於是他們認為,要依著『緣起』這個世俗諦,來理解第一義諦。」

然而,對於「佛所講的『空性』,是否就是第一義諦」,教授卻有不同的見解。「我對這幾句偈的理解是,『空』本身也是世俗諦。」他進一步解釋:「在第十八頌中已指出,『空』本身是個假名,換句話說,我們一直在講的『空』不是究竟的真理,只是世俗的建立。我們依據這個建立、功用,來寂息我們的戲論,繼而證入空性的實相境界,就是無分別智。證入這個空的境界本身,才是第一義諦。」

換句話說,「第十頌『不得第一義』的意思,不是在說不依緣起就不能證悟空性,而是指不依著『空性』這個世俗的建立,就不能證入空性的境界。而這個空性境界是經驗的,非語言所能表達,乃通過寂息概念的執著而悟入的。」

正觀「空性」的重要性

第十一頌「不能正觀空 鈍根則自害 如不善咒術 不善捉毒蛇」的意思是:「不能正確理解、觀察空性,會害了自己,這好像是不懂捉蛇而去捉蛇,結果會被蛇咬。」然而在十二頌中指出,空性甚深、微妙,難以為鈍根眾生接受,故佛陀不想多講。第十三頌意思是,「說我因為執著一切事物都是空的,而患有過失。其實在真實的空性中,這些所謂『過失」是完全沒有的。」

第十四頌「以有空義故 一切法得成 若無空義者 一切則不成」。這句頌一般被理解為,因為有空義,所以才能建立一切法,這是因為一切事物都沒有自性。相反,如果沒有空的義理,一切的事物將不能成立。邵教授認為,這也是錯解的,因為錯譯了「yujyate」一字。「梵文『yujyate』不是指『成就』或『成立』,而是指『應理』、『合理』。」也就是說,「剛才所談及的『空性的功用』、『空性』、『空性義』,如果我們能夠應理的話,才能於『空性』中見到事物的真實境界。」相反,「如果不應『空性的理』的話,一切事物都會被我們歪曲。」

至於第十五頌「汝今自有過 而以迴向我 如人乘馬者 自忘於所乘」是指,「對我的批評,是你自己的過失,而將你的過失加諸在我身上。」猶如人騎在馬背上,忘卻自己所騎的馬,而到處去尋馬一樣。然後第十六、七頌是,「你所見的一切事物,如決定它是實有自性的話。這等於說,一切事物是沒有因緣。」換言之,「如果將一切事物視為實有的話,便會破壞因果。」以上是龍樹菩薩的反駁。

最後,教授總結:「依緣而起的一切事物,在佛陀的圓滿證智境中看來,都是『空』的;而這個所謂『空』,只不過是個假名或代號。這個代號所代表的,是由離諸戲論的無分別智,觀照的真如實相。在真如境界中,對緣起諸法,不作增減、不起生滅等諸戲論想,如幻師見幻人,非於緣起層面堆砌戲論以建立『空』,而是不落於緣起以見其實相。」

抉擇「空性」

如邵頌雄教授所言,對「空性」的理解有兩種角度——流行的錯解以及他所闡述的。那麼我們應如何去抉擇呢?很明顯,「錯解的空觀」並非他所要帶出的。因為這種「空觀」將「『空性』等同『無自性』,『無自性』是『空』,『空』又等於『緣起』。」主張這種「空觀」的人認為,「修道的過程,就是改造現有的凡夫心,通過積集智德資糧,令行者有足夠智慧,以離諸戲論,證達諸法空性。」

另一種「空觀」是將「空性」視為「無分別智與真如相融無二的境界。凡夫由戲論分別所覆障,而住於虛妄的戲論境界中,所以不見諸法及自心的本然狀態。因此,修道的過程,就是捨離這種概念化的思維,令本然的心性顯露。行者心性本來就是無為的『空性』境界,即本身已具足真如法身。如來法身恆時周遍,無待行者修證圓滿才有。所以,所謂的『積集資糧』,只是予行者離諸客塵分別垢障所需的方便。」換句話說,「般若智並非積集而得,而是法爾本具的。」邵教授認為,第二種的「空觀」才是他「想帶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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