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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環不息的自我咀咒──《怪誕小學雞》

《怪誕小學雞》(ParaNorman)是一套「非一般」的3D動畫,「非一般」有兩層意思:一是故事內容和鬼怪喪屍有關,「可能」不大適合小孩觀看(儘管戲院內的小朋友似乎十分投入,但我不知家長怎樣想);另一方面,動畫所傳播的哲理其實很深,可比美《千與千尋》,不能簡單地拿它當娛樂片。

故事的主角是諾文(Norman),一位天生具有「陰陽眼」,能見鬼魂的男孩(所以故事名為《ParaNorman》,源自英文「Paranormal」, 即「超常/異常/靈異」之意,所以ParaNorman亦可解讀為「異常小子諾文」。故事改編自一宗美國歷史事件:話說在三百多年前在麻省的沙林村(Salem,即今日的丹佛市),由於村內突然爆出「有人使用巫術害人」的流言,引起極大恐慌,繼而引發「獵巫」行動,約二百人(包括80歲以上的老人和小孩)無端被指為「巫師」而受審,其中19人被判絞刑,一位80歲老農夫被施以重石壓胸兩天而死,他們的屍體給草草葬在無人公墓,另外還有數人死於獄中……其後事件鬧得越來越大,州長不得不遏止。過了多年後,那些死者才得以平反並恢復名譽,政府也賠了錢給受害人家庭。「沙林村獵巫事件」(Salem Witch Hunt)最終被定性為一場「因群眾恐慌而出現的集體歇斯底里暴力」而列入史書,而當年「審判巫師」的地點亦改建成紀念公園給後人憑弔。

後人研究「沙林村獵巫事件」,出現眾多解釋,較廣為接受的說法是當年由於政治動盪,很多人流離失所四處遷徙,大量移居到沙林村附近──「新移民」和本土居民(自歐洲移居美國的人,不是原居的印地安人)不免出現眾多矛盾,生活壓力大增;而這些歐洲移民都有濃厚的基督教背景,自然容易用「邪惡超自然力量介入」的角度,去詮釋不如意的事情為何發生;再加上歐洲自中世紀以來盛行「獵巫」,不少人(尤其是女性) 給指控為女巫而被火燒、絞死或其他方式的酷刑處決,保守估計被害者達二、三萬人(亦有死者達數百萬之說),最瘋狂時連貓也被認定是巫師的「化身」而給拋入火堆……這股風氣以及宗教審判的盛行,不免影響了在美國的歐洲移民,在眾緣和合之下出現了「沙林村獵巫事件」的悲劇。(事實上美國不止「沙林村」一處發生「獵巫事件」,而處決的死者亦不只是「沙林村」那20人。)

沙林村的女孩被指控為女巫並受到審判
沙林村的女孩被指控為女巫並受到審判

《ParaNorman》的編劇把「沙林村獵巫事件」簡化,改編為只有一位小女孩被指控為女巫而被絞死,而這件事亦成為整個故事的背景骨幹:話說在現代美國的一個小鎮,由於在三百年前發生過著名的審判處決女巫事件(導演影射沙林村),鎮上居民乘機利用這段歷史大搞「文化產業」,到處興建和女巫有關的景點及娛樂設施以吸引觀光客,表面上一片太平興旺。鎮內住着一位名叫諾文(Norman)的小男孩,他天生具「陰陽眼」可以看見鬼魂,平日常和逝去的祖母(鬼魂仍留在屋內) 以及街上碰到的靈體聊天,但旁人不理解(尤其是他父親),以為諾文只是為引人注目而故弄玄虛地謊稱自己能和靈體交談,紛紛歧視和排斥他,而他在學校亦受到欺凌。

諾文有一位叔叔,也有「陰陽眼」,同樣不被家人理解,貧病潦倒,獨居小屋,但卻背負一個重大責任:原來當年被處死的女巫怨念不息,臨終時下了毒咒,咀咒審判她的人死後變成喪屍不得安息,居民亦會受全鎮被毀的懲罰;而三百年來一直沿用的對治方法,就是在每年女巫的死忌日在她墳頭朗讀一本童話書,因為所謂的「女巫」其實只是一位十歲女孩,向她朗讀童話故事,用意是哄她再睡一年,便可換來一年太平。

諾文的叔叔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急於找諾文接手「任務」,當叔叔身故後,諾文最終亦答應了叔叔的鬼魂,繼續這每年一次的行動;但為時已晚,七位審判女巫的古人變成喪屍破墳而出,走到鎮上引起居民恐慌,群眾動員起來包圍喪屍和諾文企圖殺了他們……但其實喪屍們並無惡意,他們很後悔當年因為盲目的恐懼,埋沒良心殺害了一位小女孩,所以懇求諾文找女巫助他們解除魔咒,讓他們得以安息。

好不容易諾文終於找到那小女孩的怨靈,原來當年她和諾文一樣,也有一對「陰陽眼」,同樣引起其他人對她的恐懼,最終因恐懼的驅使而判她死刑。她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恨恨不已,誓要毀了全鎮作報復。諾文向她分享自己因天生「陰陽眼」而受到的遭遇,表示理解她的感受,並說以怨報怨只會引來更多的仇恨,最終只令自己變得和加害人沒兩樣……諾文勸小女孩不要把心念全都放在最後的不幸之上,即使在她短短的一生中亦必曾有人關愛過她;小女孩想起她母親對她的愛,心中泛起溫暖的感受,怨念隨即消失,靈魂得以解脫,而被她咀咒的七位喪屍亦得以安息。風暴過後,一切回復平靜,家人對諾文多了諒解和接納,從此諾文不再孤單寂寞。

筆者曾在澳洲Port Arthur拍攝錄像,歷史上當地是囚禁從英國流放到澳洲的犯人,再強迫他們做苦役之地。那些犯人生活環境極其惡劣,不少給折磨至死。二百年後已再沒有囚禁流放犯這回事,但當地政府卻把荒廢了的監獄改建成大型的主題公園,吸引男女老幼無數遊客……筆者對此頗不以為然--為甚麼要用這種方式來「處理」歷史的傷痕?「主題公園」讓人用「獵奇」而不是「哀悼反思」的心態面對過往發生的悲劇--它實際上鼓勵人「忘記」了以往對別人的傷害,令受害人的痛苦無法宣說,甚至誤導後人隨喜當年的惡業--當世人忘記了錯誤,不能從中反思學習,錯誤只會不斷重覆下去。

今日的沙林村紀念公園
今日的沙林村紀念公園
石碑上刻著受害者的名字、判刑和行刑日期
石碑上刻著受害者的名字、判刑和行刑日期

《怪誕小學雞》的導演,以曲筆調侃了這種虛假:鎮上居民從來只知利用那一段獵巫歷史來賺錢,搞「女巫戲院」、「審判女巫話劇」等噱頭;「女巫」給描繪成典型的那種勾鼻邪惡形象,但卻從不認真審視那場不幸的歷史——真相是「女巫」只是一場因群眾恐慌而出現的集體歇斯底里,再以建制暴力(死刑)發泄在一位無辜的小女孩身上……

沒有反思,沒有懺悔,罪便永遠得不到寬恕--與其說小女孩的怨靈執著於仇恨,倒不如說她的故事從來不曾被「聆聽」(當小女孩的怨靈回到鎮上,把所有女巫的畫/雕像都破壞,象徵那些掉頭宣傳品其實掩蓋了歷史真相,從而令受害人的怨念加深) 。當人心的無明亦不能被覺察,重覆的錯誤在三百年後便幾乎再次發生:居民同樣歧視有異能的諾文,同樣在恐懼的情況下引發集體歇斯底里,同樣在集體瘋狂之下企圖殺死諾文。

沙林村紀念公園的紀念石碑
沙林村紀念公園的紀念石碑

相反地,當年殺死小女孩的七位審判員都對自己的所為十分後悔,表面上是女孩臨終的咀咒令他們變成喪屍,其實是他們自己喪失了良心--沒有了「心」,人便變成了活死人……他們最後得以解脫的關鍵,不單只是小女孩原諒了他們,更重要的是當他們知道小女孩已得解脫後,他們最終原諒了自己--原諒,不只是單方面或雙方面「不追究」,而是對自己和別人的無明,有一份諒解、包容和覺醒,讓錯失變成學習,讓錯誤不再重覆--無限的愛與恕,才是基督宗教的「了義」,而「獵巫」則是獨特歷史環境下,因執著於「對邪惡的教條詮釋」的「不了義」,才會出現的歷史悲劇;然而亦正因為愛與恕,教會的錯失可被原諒,但不應被遺忘。

後記:在公元二千元的復活節,當時的教宗約望保祿二世,於慶典中當眾下跪,為天主教會二千年來所犯的罪業懺悔。筆者亦謹以本文,迴向給所有「獵巫運動」的死難者,願他們安息,願同類的悲劇永遠不再出現,願人類有一天能戰勝「我愛執」和它所帶來的無明恐懼,讓一切惡業得以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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