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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年輕時在某影展上看到日本經典影片《緬甸豎琴》(1956,市川崑導演),講二戰日本在緬甸戰敗後,一名日軍士兵眼見許多同胞戰死曝屍荒野,而發慈悲之心,決定不跟大隊回國,留下當僧人,沿途化緣、埋葬日本兵的遺體。影片有難得的含蓄感動,乃是由感性提升到哲思的層次。僧人和回國的同袍在路上擦身相視而過,各行各路;凡俗和超升、情和義、悔恨和慈悲都交集於這一刻,讓觀者體會抉擇。

許多年後,又在某影展上看到內地拍的《城南舊事》(1982,吳貽弓導演),當年中國才剛改革開放,看到這麼內蘊而不外露的影片,確屬難得。片子如今印象模糊了,只是一首〈送別歌〉仍有記憶:「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這首英國人寫的歌在《緬甸豎琴》和《城南舊事》中都有用上,都有送別的情意。在後者因為用中文唱出,就特別記得。尤其李叔同作詞的此曲在中學時教過,在歡送會、畢業禮的場合常常唱出,自然耳熟能詳。

再後讀弘一大師(1880-1942)的著作,對早年游於藝的李叔同和中年皈依佛法的弘一大師加深了認識。作為藝術家,李叔同年輕時就精於書畫、金石、詩詞,熱衷愛國。在日本留國時、1907年組織春柳社,首演新劇,回國後積極推動西方的美術、音樂、戲劇、文學,尤注重美的教育,成為中國近現代藝術的先驅。弟子豐子愷得其傳承,朱光潛、葉聖陶亦深受其感染。出家成為弘一法師後,摒絕諸聲色藝,只留筆墨之道,而人生境界的追求上日有精進。時值亂世,日本侵華日見猖獗而內戰頻仍,法師雲遊各處講學論道,宣揚佛法救濟眾生之同時,亦強調「先器識後文藝」:就是注重人格修養為先,文藝技巧為次;要把藝術追求全面融和於人生,進而成為精神生活、性靈境界的追尋。

道理簡單,要實踐絕不容易。讀法師和豐子愷先生合作的詩畫和《護生畫集》的圖像文字,皆是聊聊幾筆,就從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物透顯出大道理,如愛護自然、靜觀自得、感恩戒殺,這正是藝術全面融和於人生的上佳示範。

弘一法師的字和畫雍和恬靜,「好比謙恭溫良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顏悅色,在那裏從容論道,其意境含蓄在筆墨之外。」他晚年生活非常簡樸清苦,雲遊四方,真的是住在陋巷,一簞食、一壺飲,而不改其樂。我看到他圓寂前的一幀照片,孤身躺在木板床上,四壁蕭條,但狀貌從容。而他的絕筆是寫在用過的信箋背面的四個大字:悲欣交集,和三個較小的字:見觀經。其旁是一行小字:九月初一日下午六時寫。

草草幾個大字似是總結一生的遺訓,似是對生命的證言,又似是道出臨終的心境。生老病死順乎自然,無怨無悔、從容接受,亦喜亦悲,故不喜不悲。這用枯筆寫的遺言本身就是形象藝術品,令人聯想到生命最後一刻的精神境界,從而凝思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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