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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歸何處

四十出頭,戴個耳環,雙臂都有刺青,操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在三等病房裡眾多年老的病人當中,他顯得格外搶眼。

末期肝癌,最需要家人關懷的時刻,他卻是被人揍了一頓,才被“送”進了院。瘦巴巴的他躺在床上,挺着一個極不相稱的大肚子。

見習醫生機械化地向我彙報檢驗報告,我反倒對這位病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很好奇:“說吧!看你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他馬上撐起了身子,儘管是那麼地吃力。

年少輕狂,因酗酒的惡習和家人鬧僵了關係,賭氣離家,航海去了。貨船一靠岸,他就瘋狂地買醉。放蕩不覊的歲月,其實,只有酒精才能讓他有飛上天堂的幻覺。不料,拈花惹草而感染了乙型肝炎,卻把他打入了地獄。

他滔滔不絶,像是在述說別人的故事,見習醫生則頻頻看手錶,有點兒不耐煩了。我蓋上了見習醫生手上的病歷表,示意他專心聽這個在醫學課本裡學不到的感悟:人生本就不完美,何苦再去糟蹋自己? 酒精和乙型肝炎聯手攻擊,沒幾個回合,他就倒了下來。士氣高昂時走遍了五湖四海;落魄的時候,他想起了當年插上翅膀拚命逃離的地方——家。

“但我的家人已不知所終。”過去二十年來的歲月如奔瀉的洪流,淘盡了他的傲氣,也沖刷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包括親情。

病房的吊扇呼呼作響,將那無所依歸的淒涼化成一股寒意,從我頭上罩下。

他唯有展開另一趟漂泊的日子,可是這一個令他懊悔不已的腫瘤,迫使他在蒼茫的苦海中浮浮沉沉。積蓄一旦掏空,就被房東趕了出來。在小販中心“覓食”時,被誤為宵小而遭痛打了一頓。就這樣,他躺在我面前了。

“我能幫你什麼嗎?”他的眼白已經發黃得像個熟透的檸檬,時日不多了,我只希望能減輕他的痛楚,他卻滿懷希望地懇求:“醫生,你能幫忙找我的家人嗎?” 原來有一枚針,緊緊地紮在他的心靈深處。茫茫人海,談何容易?他帶著幾分惆悵的語氣,卻是那麼的令人難以拒絶。

在醫院裡站崗的警察說資料不足,無法追查。我找上了義工,運用了團隊裡廣大的人脈關係,沿著蛛絲馬跡,三天後,奇蹟地聯絡上了他一位遠嫁南馬的姐姐。

他坐在輪椅上,通過醫院的電話,淚盈於睫地和姐姐談了好一會兒,也才知道父母已不在人世了。

“他們原諒我了。” 離家出走,只是一時的賭氣;回頭尋求寬恕,卻需要很大的勇氣。那一顆被寬恕的心,如被春風吻過的太陽花,在他瘦癟的臉上開得好大好大。“多兩天,他們就來接我回去了。醫生,謝謝你。”找回了滋潤心靈的親情,他說這一生再也無牽無掛了。當群醫束手無策之際,一個寬恕比什麼靈丹妙藥都還見效,解開了糾結在他心底的愧疚。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並獻上了祝福。

沒想到隔天晚上他就走了,很戲劇化的結局。他在棺木中被家屬接了回去,但他那喜滋滋的笑顏卻在我腦海中低回。漂泊的魂終於靠了岸,我祈願,那會是在一片溫情洋溢的極樂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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