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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詢書《心經》?

編按:本文先於2010年刊於《明覺》。事隔五載,作者搜集了補充資料,我們整理後把新增篇幅跟原文合併為此修訂版,再作刊登,以饗讀者。

緣起

數年前,筆者獲贈一套從台灣故宮博物院買來的「歐陽詢書《心經》」(圖一[1])小卡片複製品。小卡片製作相當精緻,而且上為唐朝書法名家墨寶,遂將之置於錢包內,閒時拿來賞玩。之前細看之餘,特別注意到下款為「貞觀九年十月旦日率更令歐陽詢書」,猛地想起那年玄奘法師尚於印度那爛陀寺[2]受學,中土理應還未有其《心經》譯本,遂引起了筆者對此書法真偽的疑竇。

筆者翻查各種文檔紀錄,並向多位書法專家請教,而相關網站也曾提及此疑點,因此推論此書法非歐陽詢真跡。其中維基百科資料加註此《心經》版本是玄奘於貞觀廿三年翻譯的,應該是後人利用歐陽詢書寫的字綴集而成,可是未見更詳細的分析論述,筆者遂將搜集的資料和個人想法撮成本文,旨在拋磚引玉,祈得各界專家前輩指導糾正, 以滋學養。

圖一

從歷史資料考察

歐陽詢 (西元557-641年),字信本,潭州臨湘(今湖南長沙)人, 生於南陳武帝永定元年。他的書法受到北齊、北周書風的影響,風格體貌繼承了北碑雄渾、厚重、險勁的傳統。他以楷書為最著,筆力雄渾險勁,結構獨異,後人稱為「歐體」。早在隋朝已經聲名鵲起,據史載,歐陽詢入隋以書工入仕,為太常博士,「以書名於世,尺牘所傳人以為法」。後仕唐亦深得李淵、李世民器重,與虞世南、馮承素等一起受封為當時最高學府「弘文館」學士,傳授書學造詣。後遷為太子率更令[3],封渤海男,卒於唐太宗貞觀十五年,時年八十五歲。

歐陽詢的傳世作品不少, 行書有《卜商》、《夢奠》、《張翰》、《千字文》等帖;楷書碑銘有《九成宮醴泉帖》、《皇甫誕碑》、《化度寺邑禪師舍利塔銘》、《虞恭公溫彥博碑》等;隸書則有《唐聖宗觀記碑》、《徐州都督房彥謙碑》。

至於玄奘法師,則生於隋仁壽二年(西元602年), 十一歲隨兄長長捷法師到洛陽淨土寺出家。出家後,勤習經論,只數年便已昇座講經說法。唐初天下未穩,奘師前往較安定的西蜀參學,於三數年間盡通《攝論》及說一切有部論典。二十一歲於成都受具足戒,後入長安再依名師學習《成實》、《倶舍》二論。然當時奘師感到各種義理說法不一,經典亦有許多隱晦不明的地方,因此發願往天竺(今印度)求取正法,以解心中疑惑。唐貞觀三年(西元629年),奘師終決定啟程西行求學。時李唐建國不久,邊禁未開,遂取道瓜州(今甘肅安西)偷出國境,西進伊吾,沿途過五峰、越沙漠、度蔥嶺、入鐵門、翻雪山,終於貞觀六年(西元632年)抵達印度當時最高佛教學府那爛陀寺,隨戒賢大師學唯識、中觀等大小乘與外道的要典,達五年之久。其後往印度各地遊學,至貞觀十七年(西元643年)啟程回國,翻蔥嶺古道經于闐、大流沙(即塔克拉瑪干沙漠)、鄯善、敦煌及河西走廊返回長安, 歷時一年七個月,回國後定居長安埋首譯經。麟德元年(西元664年),不堪勞瘁,力竭而逝,時年六十三歲。[4]

從上述生平資料可見,貞觀九年時奘師仍在那爛陀寺受學,歐陽詢逝世時奘師亦未返回中土,表面資料顯示歐陽詢不大可能在當時就書寫奘本《心經》。因此,筆者在以下提出幾點假設的可能性作進一步論證:

一. 奘師在前往印度途中,出玉門關過五峰入百里戈壁沙漠,以繫念觀世音菩薩名號及《心經》而終得穿越。據《慈恩傳》描述,「即莫賀延磧長八百餘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污,愍將向寺施與衣服飲食之直, 病者慚愧乃授法師此經。因常誦習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遶人前後,雖念觀音不能令去,及誦此經發聲皆散,在危獲濟實所憑焉。」[5]可知奘師此時所念《心經》絕非其自己譯本。

至於當時所念《心經》是何版本,黃家樹先生認為「那病者所授給他的《心經》,應該就是羅什法師所譯的《大明咒經》[6]。 但奘師在遇到那病者之前,多年尋師問道,研習經論,都未見此經,可見什師的譯本在當時是並不流行的。」[7] 亦有說為梵文本,「玄奘法師往印度途中,遇危難時,每唸梵文心經,常得解困。」[8]所唸究竟是梵文本還是羅什譯本,一直未有定論,因非本文研究範圍,暫且不論,但可推斷奘師離國前《心經》於中土並不流行,更遑論有其個人譯本。

二. 據《大唐西域記》及《慈恩傳》所載,貞觀六年奘師抵達那爛陀寺,九年時仍於此跟隨戒賢大師研習唯識經論。論辯者或認為奘師當時佛學造詣已深,雖遠在天竺,亦可能已譯出其《心經》漢文本由旅人將之帶回中土,廣為傳播。可是,他是於貞觀三年私自出國的,出國時路途之險峻人所共知。縱使奘師在天竺譯出此本,千多年前交通及傳訊又豈可與今天同日而語。即便當時千里迢迢帶回中土,他是私自潛逃國外,奘本不可能被「承認」,更遑論廣泛流傳,所以難以想像如歐陽詢此等名家,尚以此本作書。其實,奘本盛行於唐代,除奘師的佛學造詣外,與唐皇朝奉之為國師有一定的關係,即是說奘師的漢譯佛經必是其回國後始廣泛流佈。

三. 奘譯《心經》版本旁多註有「唐三藏法師奉詔譯」,當是貞觀十九年回國之後所譯,其時歐陽詢已然離世(卒於貞觀十五年)。論辯者或認為回國前可能已有此譯本,「奉詔譯」是後來為證成其地位而後加上去的,不過這又回到第二項文化交通的問題上去。根據資料,學者大多認同《心經》是他回國後始翻譯的。 奘師於貞觀十九年(西元645年)返抵長安,帶回大小乘及外道典籍六百五十七部。「此後十九年裡,一直辛勤勞苦,埋首翻經,共譯出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其中小乘經四部、小乘論十四部、大乘經廿八部、大乘論廿五部、戒律二部、雜藏二部;當中……全譯六百卷大般若經、金剛經、心經。」[9]據《開元錄》[10]卷八所述,貞觀廿三年五月奘師於翠微宮譯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卷,「見《(大唐)內典錄),第二出,與《摩訶般若大明呪經》同本。」奘師譯此經後,法藏作《心經略疏》,窺基著《般若心經幽贊》。 而《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六百卷則於唐高宗顯慶五年(西元660年)正月一日始在玉華寺首譯。

從書風考證

筆者是書法的門外漢,雖嘗比對歐陽詢名作《九成宮醴泉銘》(圖二) 及其他書帖,可是實在看不出端倪。筆者遂就此向台灣故宮博物院及其他書法專家請益,他們大都認為從書風來看,此書可能非歐陽詢所作,但因無詳細行文作比較分析,致筆者未能從這方面進一步援引資料以為佐證。

圖二(局部)

結語

現就以上的粗疏考察總結如下:

一. 此書法極有可能是後人偽託。後世偽託者使用當時非常流行的玄奘《心經》本,也注意附加上歐陽詢的生卒年月甚至當時的官位銜頭或常用別號,卻忽略了兩者之間的連繫性。

二. 若此書確非歐陽詢真跡,奘本《心經》由唐代流行至今,實難以猜測偽託年份。筆者個人推測可能是初唐至中唐所造,因與作者卒年距離時間越遠,可信性便相應減低。現代科技如碳十四雖可對實物作出鑑證,但測量斷代上下差距可達近一百至二百年,因此不可能以此為據,測定精準年份。

三. 仿古時亦有之,實在不足為怪。若此書真為偽託,其書法水平亦屬相當。可是千百年來此書為名家甚至明清宮廷所藏,而竟未被發現有此疑點,倒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曾有人發現,但礙於不同原因秘而不宣吧。


參考:

1. 玄奘 《大唐西域記》,大正藏T51 No.2087
2. 慧立、彥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正藏T50 No.2053
3. 智昇《開元釋教錄》, 大正藏T55 No.2154
4. 羅時憲《般若般羅蜜多心經講錄》,香港:佛教法相學會 2008
5. 黃家樹《般若般羅蜜多心經釋義》,香港:明珠佛學社 2004
6. 楊廷褔《玄奘年譜》,中國:中華書局 1988
7. 潘玉田、楊明《歷史上的玄奘》,中國:寧夏人民出版社 2002
8. 祁和暉 「唐僧玄奘成都五年修習研究」,中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第208期,2008
9. 樊廣平「歐陽詢及其書法探微」,中國:《文科教學》, 1995
10. 葉永勝 「歐陽詢真跡考—敦煌卷子伯五○四三號試探」,《金陵職業大學學報》第15卷,第4期, 2000
11. 維基百科全書網站http://zh.wikipedia.org/wiki/File:Prajnyaapaaramitaa_Hridaya_by_Ouyang_Xun.jpg


後記

上文於2010年初刊布後,筆者經多番求證,知道台北故宮博物院 (下稱台北)有三帖「歐陽詢書《心經》」(下稱歐書心經)拓本。傳北京故宮博物院存有一帖,惟未能求證,不知是否上文(圖一)蓋有多個印章的一份──與《湖湘歷代書法選集一──歐陽詢卷》頁23歐陽詢書跡圖版同,見下圖。

(圖三)

至於台北三帖資料詳列如下:

1. 故帖000007N000000006
收錄於《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第六冊,頁2795
下款「貞觀九年十月旦日 率更令歐陽詢書」

2. 故帖000010N000000008
收錄於《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第六冊,頁2790-2795
下款「貞觀九年十月旦日 率更令歐陽詢書□□□□」

3. 購帖000007N000000011
收錄於明《停雲館法帖》,第一冊
下款「貞觀九年十月旦日 率更令歐陽詢書于白鹿寺」

上第2故帖000010N000000008 [圖四] 對比後應與馮寶佳所藏[11][圖五] 同本,只此帖下款最後四字模糊不清,台北在釋文記錄時亦只以□□□□代替.

圖四

歐書心經「貞觀九年十月立於越州[12]., 著錄首見《博古堂帖存》[13]……曾刻入《(石氏)博古堂帖》、《停雲館帖》、《墨池堂選帖》、《玉煙堂帖》、《清鑒堂帖》、《秀餐軒帖》、《翰香館法書》、《仁聚堂法帖》、《餐霞閣法帖》等。楊震方 (1922-2004)《碑帖叙錄》認為: 「初刻於饒州(今江西波陽縣),其石久佚。今所傳者為翻刻。以『越州石氏本』為最早而致佳。」刻入《停雲館帖》者系出此本,又刻入《墨池堂選帖》,但不據「石氏本」,款無「于白鹿寺」四字。[14]

圖五

筆者在整理進一步資料時見到台北故帖000010N000000008網上檢索資料「內容簡介」一欄,於2011年7月10日有此段更新:「是年《心經》的譯者玄奘法師在印度那爛陀寺修習佛法,尚未返唐。同時此帖不見歐體骨氣勁峭的氣韻,可能是後人偽託之作。」2010年10月出版的《湖湘歷代書法選集一──歐陽詢卷》亦有述及「有人說玄奘取《心經》,貞觀九年尚未譯出,此恐為偽托。」[15]

筆者於2010年文已提及,近代對歐書心經本有偽託的質疑。手上資料只有清末楊守敬[16]的《學書遜言》說過:「顧升《瘞琴銘》,余得漢陽葉氏宋拓本,銘後附《心經》,用筆結體神似歐陽小字《千字》,京師硫璃廠有刻本,直是後人重寫,神貌皆不似。」[17] 不知楊氏此本是何時拓本,但他也只是質疑為「後人重寫」而已。古今書法名家對此本的讚譽卻不在少數,清孫承澤《庚子銷夏記》評云:「楷法精嚴而寬展自如,筆墨外有方丈之勢,如郭忠恕畫樓閣,纖微合序,了無安排,真千秋佳調也。宋文帝謂其真書直到內史,此足當之,非溢美矣。」[18]就書風來說,即便近代書法家馮寶佳亦未對其真偽起疑,其「所藏的《心經》小楷影印本是詢七十九歲時書,經麥華三鑑定為原刻本,點劃非常精到,年逾古稀,魄力充沛,歐陽詢真唐瑞也。」[19]

由此,筆者此文似不需另立結語,援引首文結語可也。


參考:
1. 馮寶佳《歐陽詢書法入門》,香港:明天出版社,1990
2.《湖湘歷代書法選集一──歐陽詢卷》,湖南美術出版社,2010
3. 「故宮書畫數位典藏資料檢索」,台北故宮博物院


[1] 此圖片由網上下載,非卡片原貌。

[2] 《慈恩傳》卷三:「那爛陀寺者,此云施無厭寺。耆舊相傳,此伽藍南菴沒羅園中有池,池有龍名那爛陀,傍建伽藍,故以為號。又云是如來昔行菩薩道時,為大國王建都此地,憐愍孤窮,常行惠捨,物念其恩,故號其處為『施無厭』也。」

[3]「率更令」一職是掌管宗族次序、禮樂、刑罰及漏刻之政令。

[4] 就玄奘的生平大事年紀,多有學者以各方面資料進行考證及辯論,在此不另作說明。

[5]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正藏T50 No.2053 p0224b。

[6] 《摩訶般若般羅蜜大明咒經》,大正藏T08 No. 250。

[7] 黃家樹《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釋義》,頁16。

[8] 羅時憲《般若般羅蜜多心經講錄》

[9] 黃家樹《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釋義》,頁14-5。

[10] 即《開元釋教錄》20卷,唐智昇編撰,記錄自後漢至開元十八年所譯、所撰漢文佛典,為中國佛教典籍的目錄學著作。

[11]見《歐陽詢書法入門》頁32-33;唯此影印拓本多了一方李宗瀚印章,吾友鄺偉強先生以為如果此確為臨川李氏之印,則此本雖仍是出自越州石氏刻,但應拓於清乾嘉之際或以後。

[12] 隋代改吳州置越州,即今浙江紹興(古會稽)一帶。

[13] 宋越州石氏帖錄

[14] 《湖湘歷代書法選集一──歐陽詢卷》,頁38-39。

[15] 同註13,頁39。

[16] 楊守敬(1839-1915),清末地理學家,金石文字專家,目錄學版本專家。工書法,宗歐陽詢書。

[17] 同註13,頁39。

[18] 同註13,頁38。

[19] 《歐陽詢書法入門》,頁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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