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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血情懷

“是的,大腸癌。”我提高了聲調,以堅定的語氣喚回了她散漫的思緒。這突襲的愁雲慘霧,遮蓋了42歲的她如日中天的光芒。

“你的先生呢?”抗癌之路是孤苦的,而伴侶就是激流中可以緊捉不放的浮木。“他去接放學的孩子。”她眼珠毫無目的地轉動著,顯然是不知如何擺渡失去了方向的人生,轉而問我:“那以後是不是都得靠他去接送孩子了?”

甘心為家庭奉獻一切的少婦,獨自在湍流中與澎湃的浪潮搏鬥的時刻,孩子的冷暖依舊是她心中的罣礙。我一時難以回應,只好讓診所裡小噴池淅淅颯颯的流水聲,穿越在彼此的靜謐之間。

窗外的烏雲遮蔽了午後的陽光,讓黑暗乘機啃噬了她眼眸裡閃灼的光澤。那和報告書一樣蒼白的臉色,在螢光燈下顯得異常頽喪。

雨,稀里嘩啦地下了起來,她雙眉緊蹙,呆澀的目光轉移到窗外,我隨之望出去。雨滴打在窗口的玻璃片上,形成晶瑩剔透的水珠,一顆接一顆地滑下,正如帶著哀傷的眼淚,緩緩地流過她的臉頰。我還沒來得及打開心中的那一把傘,眼明手快的護士,就已給她遞上了紙巾。

這是生命中的一個重擊,一般病人除了痛哭,還會萬念俱灰地追問生命的盡頭還有多遠。她出奇的靜默,反而讓我坐立不安,手足無措。

 “醫生,去年我曾出席你的健康講座。那時,我已經有點兒不舒服了,但我就是害怕面對事實。”可是,潛伏在她體內的病魔,早已化身為獠牙嗜血的怪獸,肆無忌憚地吞剝了她6 公斤的血肉和她努力培育的幸福。

她眼角的淚,隨著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這畢竟是個容易被傷感淋濕的季節。

咯咯咯!急促的敲門聲像雷霆般響了起來。護士打開了門,請了她的先生進來。濕漉漉的鞋子發出怪異的聲音,讓他走得很不自在,也彷彿在暗示他,前方還有一段要與風雨對峙的路。

“現在該怎麼做?”千頭萬緒,全都緊箍在他的眉宇之間。這使他額頭上的皺紋,看起來猶如縱橫交錯的阡陌。我幾乎可以從他急促的呼吸聲中聽到他七上八下的心跳。

正值佳節連連,商家層出無窮的促銷,讓忙於“血拼”的民眾忘了醫院的血庫——已經乾涸見底了。而這位病者嚴重的貧血和即將進行的手術,以我保守的估計,就需要至少四包的血液。偏偏昨天,一個子宮外孕的個案,就用完了血庫裡所有A型的血液。

當他瞭解生命不能以財富來換取時,他額頭開始冒汗了。“醫生,你可以抽我的血,多少都可以!”他把兩隻健碩的手臂擺在我桌面上,手臂上的靜脈也明顯地隨著他激動的情緒而膨脹了起來。

愛情的核子能爆發了無窮的力量——可惜他是B型血。

“血液之事,讓我來籌備吧!”我儘量顯得胸有成竹,以安撫他們的心。望著她羸弱的背影,我只能祈求上天指點我解決問題的途徑和賜給我力量,以便能和她一起面對這生命攸關的打擊。

第二天下午,血液之事還一籌莫展。從陰鬱的病房裡出來,我的腳步絆著了低落的情緒,沉甸甸的。昨天她先生那雙濕漉漉的鞋子,如今彷彿套在我腳上了。

這時,隨著我巡視病房的護士壓低了聲音,說:“醫生,我可以幫助她。”我還未定下神來,她又說:“我是A型血的。”當真?一股暖意流過我胸懷,但還未及抽進那令人振奮的一口氣,我的肩膀又垂了下來,還缺三包血呢!

“瑪格烈,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心存感激,卻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這十多年來在“血海”中與病人並肩作戰的日子,我竟然忘了我這血肉之軀,流著同樣殷紅的熱血。縱使在當醫學生的年代,有過十次捐血的經驗,但如今站在醫療的前線,我體內流淌的熱忱,去了哪裡呢?這也難怪貼心的護士會被冠上白衣天使的美譽;而與世浮沉,滿身“血腥”的我,只像個揮刀不眨眼的屠夫。

我低下頭極力思索,想為遺失了的熱忱找個“堂皇”的理由,好做個牽強的辯護。然而,馬格烈卻笑嘻嘻地說:“醫生,因為我不想看見你右肩扛著病人的痛楚,而左肩則撐著她家人的憂慮。”

噢!馬格烈,你這美麗的白衣天使,不就像漆黑夜空上一顆閃亮的星星嗎?在我肩負著病人寄託於我的重任,而感到徬徨無助時,我一抬起頭,就看見了善良的你,給予我的指引和鼓勵。

兩天後,病者的朋友們儼如聞聲救苦的菩薩,挺身而出,解決了血液不足的問題。

在向捐血者道謝之際,我一直相信,莫管狂風有多強、莫管暴雨有多大,雲端上那個炙熱的太陽,依然會為挨過風雨的人,披上一道璀璨的彩虹,送上一個溫暖的希望。


(原載星洲日報副刊2011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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