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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藝合一

有一次跟一位在大學工作的朋友聊天,談到藝術與修行的問題。由於她負責管理一個綜合表演場所,並為學生與教職員編排各式文化活動,她經常有機會跟學生接觸。她提到,有一次一名學生很好奇的問她:「為什麼這麼多藝術家都在修行?」我猜這是因為在不少人的心目中,藝術家代表了自由與創意,思想與想像力都不受任何拘束,很多時都走在時代之先;而修行人則代表了紀律與約束,生活簡約,清心寡欲,跟藝術家的多姿與飛揚,恰成對比。

然而,藝術在宗教當中,其實從不缺席,例如基督教的「聖像」畫與雕塑、教堂;佛像與禪畫,禪宗以牛與牧童的意象,來圖說修行歷程的《十牛圖》;甚至體現在日本茶道、花道、書法、歌藝、舞蹈等等當中的「佗寂」(Wabi-Sabi)美學 。而對於不少有宗教信仰的藝術家來說,「道藝合一」是他們終生孜孜而求的境界。何謂「道藝合一」?僅僅以佛教或基督教題材入畫、化成雕像?還是藝術創作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修行,藝術品不過是藝術家修行所遺留下來的見証與痕跡?事實上,從前不少從事基督教與佛教藝術的工匠,都會在開展工作以前齋戒沐浴,先自淨身心,才進入專注而神聖的創作狀態。但到底這是一種怎樣的精神狀況?近讀台灣優人神鼓藝術總監劉若瑀的《劉若瑀的三十六堂表演課》,表面看來,說的是表演,但其實是談修行,一位藝術工作者追求「道藝合一」的漫長歷程。

不要想,只管跑!

劉若瑀,本名劉靜敏,1980年代初為台灣著名劇團蘭陵劇坊的「當家花旦」,曾任台灣中視兒童節目「小小臉譜」主持。1983年,劉若瑀畢業於美國紐約大學戲劇研究所,同年赴加州接受波蘭戲劇大師葛托夫斯基(Jezry Grotowski)一年專業訓練,而《劉若瑀的三十六堂表演課》則是劉那一年經歷的記錄與反省。

無論從藝術創作,還是從表演訓練的角度出發,我們都可以從《劉若瑀的三十六堂表演課》一書,發掘出各式各樣的豐富內容。然而,本書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倒是劉若瑀在加州那一年近乎苦行的訓練經歷,那活脫脫就是修行!其實,這也不奇怪,葛托夫斯基在其藝術探索晚期便提出與發展了「乘藝」(Art as Vehicle)的概念,即「藝術創作做為個人自我/生命實現/解脫之道」。對於葛氏來說,劇場不是目的,而是道路──通向生命實現/解脫的道路;用中國人的講法,那便是「道藝合一」。

在《劉若瑀的三十六堂表演課》中,劉若瑀花了大部份的篇幅,記敘那年她在那個荒遠的牧場所經歷的「故事」。例如,有一個晚上,都已經過了十二點,大家剛在穀倉完成好幾個小時的歌唱訓練,「老先生」(劉若瑀在書中對葛托夫斯基的尊稱)卻突然出現,着大家進行「快走」訓練。是這樣的,受訓練的學員會一個接一個排成一條線, 老先生說:「走在後面的人,只要盯着前面人的後腦勺就好了。不要看地上,不要看周遭的事物,周遭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轉頭看,不要分心。不論我們的速度如何,都要緊緊跟着,就可以跟回來。」於是,幾分鐘後,一行人開始跟着領頭的哈諾往山上牧場「走」去。一開始,「走」的速度還算平緩,但慢慢地,領頭加速,加上山路崎嶇,劉若瑀自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正當她低頭,看見到處都是坑洞,心裡擔心草叢裡會不會有蛇的時候,前面的人已走遠了。之後,當劉再碰上幾個上下陡坡,她終於落單,於是決定停下來休息一下,等大隊繞回來再接上。誰知劉在黑暗的荒野中等了好久,同伴都沒有回來。最後,她惟有摸黑回去,心想下一次不管怎樣,都不可以放棄。

第二天,又要做這個「快走」訓練。這一次,劉若瑀拼了老命也要跟着大隊跑,真的太辛苦了,劉說:「我的心臟好像快停上。」之後,跑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終於往回跑,在接近穀倉時,隊伍開始放慢步伐。走進穀倉,大夥兒都安靜的坐下,每個人都閉着眼在擦汗,而劉終於忍不住,眼淚突然決堤了。但與此同時,劉卻發現自己身上竟起了奇妙的變化:「一股穩定的安靜力量籠罩住自己。……然後我慢慢站起來,發現自己走路的速度自然變慢,踩着地上的腳步,每一步都清楚,內心裡那個急躁的自己消失了。」這是什麼?不就是正念修行嚒?

活在當下

的而且確,人是思考的動物,無論碰上任何事情,總習慣先以理性思考,作出種種的謀算。所以,人總是活在過去與未來,而並非當下。然而,在現實生活裡,在某些景況面前,你一思考便慢,便跟不上,心便亂了,妄念叢生,如在地獄。而事實証明,藝術的訓練,像劉若瑀在「快走」中,所經歷到的那種鎮定心神,確有摒除妄念,把人拉回「當下」的作用。

記得數年前,因為優人神鼓的幾位以前的成員來港演出,有幸參與他們同期進行的擊鼓工作坊,讓我有機會切身體會到那種「活在當下」的寧靜經驗。 記得在每週一節(共三節,每節三小時)的工作坊,導師都會先着我們在一片頌鉢的樂聲中躺下,並輔以現場的頌鉢敲打,讓我們先靜下來,清淨身心。至於擊鼓工作坊本身,導師則向我們介紹各式的擊鼓技巧,並着我們進行種種的練習與試驗。雖然我向來都是音樂盲,節奏感奇差,四肢有欠協調,也是典型的知識份子特色。總之,我每次一用腦思考,介意自己的表現,手上的鼓棍便跟不上了。話雖如此,每次工作坊臨結束前,當大夥兒開始加速,各人的鼓聲開始融滙成一片豉海時,那種「忘我」之樂,真是百劫輪迴後也不會忘記。但更奇妙的是,這種「定」境可以維持很久,就算在我回家的繁華都市路上,我也彷彿走在另一片淨土上。

或許,「快走」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藝術也不一定是靈丹妙藥,但若果藝術不只是製造幻相的技藝,則「道藝合一」大概可以是藝術的其中一個神聖目標。

推薦閱讀:

劉若瑀:《劉若瑀的三十六堂表演課》,台北:天下文化,2011。

李歐納.柯仁(Leonard Koren)著、蔡美淑譯:《Wabi-Sabi:給設計者、生活家的日式美學基礎》,台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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