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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賢說,詠春不是鮑魚,有錢就能買到:歐陽劍文師傅談詠春

華夏詠春拳術學院院長歐陽劍文
華夏詠春拳術學院院長歐陽劍文

佛法東漸後,對中土文化的各個層面影響甚深,包括武術,諸如詠春。有人對詠春作了這樣概括——創自五枚,傳自嚴詠春,衍於梁贊(1826-1901),葉問(1893-1972)播傳,李小龍(1940-1973)出而揚名寰宇。然而,在葉問與李小龍這兩位武壇明星之間,尚有一個鮮為人熟悉的詠春巨擘——黃淳樑(1935-1997)。本文乃是黃淳樑嫡傳弟子,華夏詠春拳術學院院長歐陽劍文的訪問。於訪問中,歐陽師傅談及詠春與佛教的關係。

從那張相片講起

拳館的一角有種古色古香的氣氛,牆上掛著一張油畫效果的相片。「這是我師傅黃淳樑,人稱『講手王』。92年,我隨師傅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島講學,當地的一個藝術家協會繪畫了一幅葉問師公的油畫,贈送給師傅。頒送油畫時,我剛好坐在師傅前面,當他拿起師公的油畫像時,我就把那一刻給拍了下來。」歐陽劍文師傅端坐在相片底下的酸枝椅上,憶述著多年前的往事的同時,一邊取水沏茶,不經意間露出了手背上的拳繭。

八十年代初,歐陽師傅拜黃淳樑為師學習詠春。「那時我每個禮拜上拳館練四、五天,只要一放學,就跑去拳館練拳。拳館離我家很近,練完第一輪後,回家吃過晚餐,我又再去拳館練第二趟,直到拳館打烊。」父母也不反對,於是歐陽師傅如魚得水般,與黃淳樑結下了不解之緣,並開展了他的詠春拳之路。

除了在拳館裏的互動,歐陽師傅亦有機緣,看到黃淳樑日常生活中的一面。「84年期間,師傅著我到他家,為兒子補習。我大概每星期兩晚,由七時到十時,幫他兒子補習。補完習後,我有時會等到師傅回家,然後一起吃晚飯,聊聊天,談談功夫,我才回家。」就這樣,「在生活中,我也有機會看到師傅如何扮演不同的角色,譬如在家中他跟他太太、子女的相處;與母親姐妹間的互動。」生活裏不同場景的相處經驗,使歐陽師傅眼中的黃淳樑更為立體。

直至97年黃淳樑仙遊,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歐陽師傅決定於翌年的愚人節,跟隨師傅的腳步,設館授徒。回憶起這些往事,令神態自如的歐陽師傅亦難掩內心的喜悅,說到興起處,他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把口罩底下的那把白鬍子也露了出來。

大德雞鴨欄的木人樁

只要講起「詠春」,大多數人總會聯想起葉問。「這多少與葉問在大力推廣詠春時,剛好遇到一班年輕力壯的弟子有關,他們很願意將詠春這門拳術,與其他門派交流,體驗效果。」在這些因緣際會下,「使得葉問詠春的發展異軍突起,令大家一提到『詠春』,葉問便化成實力型宗師的經典。」

其實,在葉問未抵港教拳之前,香港已有另一支流——永春拳在坊間傳承。據說,「香港最早教授永春拳的地方,應該是『大德雞鴨欄』(簡稱「大德欄永春」),他們聘請了順德的師傅來港傳授。」永春拳與詠春拳的拳術稍有不同,「手法較為古式」,但兩者亦有相似之處,就是保留棍法、樁法等器械的演練。可能是基於這種原因,葉問在教授詠春所使用的木人樁,亦是仿製大德欄的木人樁。「那年代的武館與今日一樣,不一定能設在地舖,而多在樓上設館。但樓上的地板不厚,要像佛山那樣在地板上挖洞竪樁是不可能的。

「葉問得知大德欄有木人樁,便前往拜訪,說明來意,並徵得同意後,以他們的木人樁作樣本,仿製了一副我們現在常用的掛樁。」為了適應教學環境,令詠春能在香港紮根、流傳,葉問將傳統的木人樁作了改變。但其實他所改變的,除了木人樁,還有其他……

《眼眸吾師.黃淳樑》,歐陽劍文著,新天出版
《眼眸吾師.黃淳樑》,歐陽劍文著,新天出版

以無常觀來看詠春

當葉問變成詠春的典型時,學習詠春能與他扯上關係,更成為一種榮譽,這種榮譽感使得有些葉問詠春的徒裔,覺得自己修鍊的是王道正宗,甚至誤以為,其他的都是贋品。這種排他的心態,恰與某些宗教徒的信仰態度相似:只有這個才是真理,其他的都是假法。其實,從因緣法則來看,世間上的任何事物,都無法抽離過去的歷史經驗,亦不能擺脫當下環境因素的影響。如果這法則是事實的話,那麼我們又如何能夠在詠春的發展史中,找到一種叫「永恆不變的葉問詠春」?

歐陽師傅表示:「葉問的開山師傅是陳華順,從事找換碎銀的工作,故人稱『找錢華』,但真正令他了解詠春的,應該是梁贊的兒子梁碧。」這關鍵在於他們的教學方式,「找錢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打出來的詠春固然有他的個人風格,但對於身材矮小的弟子來說,則未必能夠模仿得到。」

後來,葉問來香港就讀於聖士提反書院,通過同學的介紹,認識了梁碧,於是再追隨梁碧學習詠春。「梁碧懂得因材施敎,能通透地針對弟子的根器施教;再加上他的身材與葉問相仿,所以梁碧傳授及理解的詠春,與葉問都甚為契合。」從這方面來看,「葉問的詠春與他在佛山所學的詠春是不同的。」

梁碧的這種「因材施教」的作風,影響著葉問日後的教學態度。「在教授詠春時,葉問會依據弟子的資質,作相應的教法,所以弟子間對同一個動作,每每出現不同的理解及詮釋。」歐陽師傅續說:「當然這裏假設了一個前提——葉問總是將最好的教導弟子。」這個假設是否為真,我們非葉問本人當然不得而知。不過,據說「只要徒弟有天份,他不收學費也願意指點一二」,所以當時流傳著一句葉問的名言:詠春不是鮑魚,有錢就能買到。

既然葉問是依弟子的根機而抉擇不同的教導,而每個弟子的生活背景不同,性格各異,對詠春的體會,必然也會不同,如坊間對葉問早期弟子的詠春特色有這樣的描述:「標指王」梁相師傅(1916-1978)、「尋橋王」駱耀師傅(1923-2006)、「念頭王」徐尚田師傅(1933-2014)、「講手王」黃淳樑師傅。若依這樣的分析,我們能否從葉問的弟子、徒孫所打的詠春,判斷那就是葉問的詠春呢?

「我師傅黃淳樑很明顯改了葉問的詠春,譬如樁法,就自成一套演繹,他是追求實際的人,注重詠春的實用性,免得浪費時間。」歐陽師傅飲了啖茶,徐徐說道:「我們會這樣看,弟子聽師傅的教授後,有沒有進步?他改的合不合理?如果弟子有實踐的經驗,有若干的體驗,經過沉澱,能說出一番與眾不同的拳理見解,那是件好事!」總之,「葉問的詠春和黃淳樑的風格究竟是不同的,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的風格所伴隨的觀念是甚麼?這才是個重點。」(重點是:要當詠春的主人,不做詠春的奴才。)

攝於上環的拳館中
攝於上環的拳館中

詠春 + 禪會否等於「詠春禪」?

詠春有三套拳術:小念頭、尋橋、標指。這三套拳法簡單、直接、樸素無華;而拳名本身則隱約滲透出佛教的味道。這種味道是由內而外的滲發,並非隨意地賦予一些佛教名相,然後說那是與佛教有關。

一般人認為詠春三套拳法,以小念頭為初級,尋橋為中級,標指為最高級。然而,黃淳樑認為這種觀點有很大的商榷之處。在尋求對拳理的體悟時,黃淳樑無意間看到佛經,這使他對詠春有另一番新的體會。「小念頭的『念頭』,是一種想法、思維形式,或者可以說是,某種形式思維下的概念。而詠春的小念頭,就是指在修鍊詠春時,應該要有的一種最根本、最基礎的思維模式——中線。」

尋橋,有些人理解為「沉橋」。「橋」在武術中代表「臂」,而「沉橋」即是指沉穩有力的手臂。不過,相對於這種直白的看法,黃淳樑的觀點則顯得十分佛法意味。「師傅認為是『尋橋』,將『橋』看成「橋樑」——由此岸到彼岸的交通媒介。換句話說,在詠春中,尋橋應該被理解為,尋找一種最簡捷、有效的方法與對手接觸。」

佛教以「橋」來譬喻「法」,如《雜阿含經》所說的「佛為海船師,法橋渡河津」;而對於「法」的態度,佛教則表示,一旦到達彼岸,便當捨棄橋(法),所謂「法尚應捨,何況非法」。這亦正是「標指」所要凸顯的精神。「師傅認為,佛經的『標月指』與他所省悟的『標指』是一致的。」「標月指」的大意是,手指是指月的方便,隨著手指的方向,我們可以看到月亮。但手指只是方便,方便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我們將「方便」視為「究竟」,以指為月,只顧手指而忽略手指所指的月亮,那麼我們便會錯失月亮的美好。

「在詠春中,詠春的每一套拳都有它的規範,而每套拳之間亦有銜接,其中最重要的乃是小念頭。而標指的動作,所設計的條件、面對的環境,與小念頭、尋橋所處的規範截然不同。它所面對的是多過一個對手,或一個超乎自己能力的對手,又或者在不公平的情況下,如何將自己可能的傷害減到最低。」要達到這種效果,「我們必須超越修鍊小念頭、尋橋時所形成的規範、習慣。」

歐陽師傅笑著說:「這可能是詠春的祖師爺,有意將『標月指』的意義,放入詠春的標指,甚至我們也可以說,詠春的標指本身,蘊含著『標月指』的意義。不過,這種拳理外人不一定採用,他們認為標指只是一個動作,一套拳名。」拳法是活的,如果只懂拳法,而不懂拳法背後的意義,何以能夠掌握詠春的精髓?

總之,對歐陽師傅來說,詠春是具有生命力的,是一套活生生的學問,「找錢華屬於一個時代,葉問受找錢華、梁碧的影響,又是一個時代,傳到葉問第一代弟子又是另一個時代,到現在又加入了新的打法。但生命力歸生命力,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規範,便會產生出荒謬。」最後,歐陽師傅說:「98年我決定敎拳的時候,我拿這張照片,托人做成一張油畫感的相片。到了2018年,我寫書的時候,拍了另一張相來表示師承。」所謂:點燈人不絕,燈滅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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