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把心情和文字學連起來呢?
有一本書說得好,語言的其中一種作用是記錄和表達內心的情感經驗。中國人重視內心世界,所以中文的情感詞滙很豐富,而且表意細膩。(劉美紅《先秦儒學對“怨”的診斷與治療》)
在外國人看來,中國人是簡單而快樂的民族。中國近代多災多難,戰禍連年,小民百姓不知死所。可是很多外國人來中國,都深深為中國老百姓的善良、樂天所感動。跟蔣介石過不去的美國總統代表史迪威,早年學會中文時,在山西監督鐵路工程,常常跟工人聊天,很喜歡中國老百姓的愉快個性。這種情況,和魯迅悲嘆中國人麻木,任人宰割,竟然是並存的!
可能和中國人的快樂傾向有關吧,中文裡表示快樂心情的詞很多,“歡”“欣”“愉”“悅”“喜”“樂”,再加上“暢”“快”“怡”“和”等關乎表情、動態的字,可以搭配出很多詞語。還別忘了一個表示極之有興致的“高興”。
現在心理學家努力研究快樂的心態(這也是市面上那麼多教人快樂的書的原因),除了關心快樂與否,也關心讓人快樂的不同心理狀態。
快樂原來是很立體的。“興奮若狂”是快樂,“怡然自得”也是快樂。因為有成就而快樂,那是“自豪”,因為自我適性而快樂,可以“滿足”。難怪中國人需要那麼多細膩的同義詞,描寫不同的快樂狀態。
人從有刺激感的“歡欣”一直體味到恬淡適意的“愉快”,需要相當的時間。因為快樂有如春夏秋冬,在人生中也不同的時節,景致不同。
為了對孩子作生命教育,我帶幾歲小孩去看花看鳥,發覺他們看動物的興致很高,對著春花秋月卻無動於中。秋月還好一些,春花就相當難了,叫他們看春花不如叫他們看蝴蝶。感受春光明媚而怦然心動,那不是幾歲小孩子的快樂。
“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人生其實有很多種快樂。年輕時快樂來自成就感,不光想成績超群,還要找個美麗情人,從群體的羨慕裡肯定自我。人生一步一步走下來,快樂的感應器才慢慢增加角度。
人生總嘗過“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玩味於惘然和追憶之間,對快樂的感應角度多起來,快樂的層次也豐富起來,快樂於是有了廣度和厚度。心理學家說,人很難為同一種事情保持同樣的快樂程度的,快樂感總會下跌。有了廣濶而多層的快樂感應能力,快樂才不會單調吧。
對於終生認真的人,這個快樂感應器還需要一種獨特角度:求美。
求真求善都容易累,求美(不是藝術狂人那種求)則可以舒緩心情,發泄情緒。這方面我有親身感受。我喜歡唱歌,中學的音樂課又加強了我的興趣。現在興之所至,走路時也會自己輕聲唱。多年下來,我發覺那跟唱卡拉OK完全不同。沒有聽眾,沒有目的,不必完美,唱到顛三倒四,歌詞忘了大半,全都沒有關係。不是為人而求美,而是完全自在的抒發。
我跟一個認真以致曾經抑鬱的朋友分享這點小經驗。雖然朋友喜歡買漂亮的東西,但那不是創造性而是消費性的活動,我覺得難以起抒發性情的效果。如果找一樣自己喜歡,或者練習到喜歡做的美藝,無論是唱歌、跳舞、拍照、畫畫、寫書法,甚麼都成,長期去做一下,保管不易病。我跟她說:信不信由你,我自己是大得其益。
我是信口開河,純以自己的經驗,寫下這以偏概全的包單。
訊息才發出去,沒想到屏幕裡迅即跳出她的回覆:
“我信呀! 現在想起來,我的經驗可以印證這個道理。 昔日我一樣愛收集美的東西,如信紙、項鏈、裙子……但是仍然不快樂。 今天,我還是愛買;更會動手將東西改頭換面,左右搭配,重新改裝,很快樂和滿足。正正就是你說的創造,不是純粹的消費。 你這個分析,對許多埋頭苦幹,求真求善而苦無快樂的老師、學生(當然還有其他人,不過我較關注教育而已),非常有價值。 我一定要在適當時候提醒大家。謝謝啊!”
這麼說來真要感謝當年音樂課上把我們虐待得心驚膽顫的老師,原來她從我少年時代,就給了我情緒教育的因子,使我受用終身。而且享受多時之後,還可以轉告朋友,由她再廣泛傳播給在追求真善裡受盡壓力的更多朋友。
在中文裡,樂字來自音樂。樂教一直是孔子重視的科目。在古希臘,音樂也是受重視的修養,《理想國》裡就談到對人才施以音樂教育的必要。原來東西方的哲理,都有實踐根據,並不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