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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難從命

聰明絕頂的學生,問他敬愛的老師:你能夠用一個字講出一種終身可以實踐的道理嗎?

那很有修養的老師滿是思慮地反問:是恕嗎?

如果問的是你,得了這個答案,你不失望嗎?當年我覺得這老師的答案平凡乏味,毫無靈氣和驚喜。

現在重想這個故事,覺得恕實在太難了,用終身去做,也未必做得圓滿。那個老師一定也是長期努力之下,有感而發吧?

前一陣我為一件陳年小事向朋友道歉,朋友說他忘記了有這麼件事,那怕我描述一番,還是記不起。他輕鬆快樂地說接受我的道歉。

有時候善忘是一種好性格。

能忘記,比較易原諒。又或者連原諒的過程也沒有了,忘記了嘛!英文forgive和forget字頭相似,天生配在一起:forgive and forget。

究竟是先forgive還是先forget?不忘記,能寬恕嗎?寬恕了,就能忘記嗎?

有些人善忘,有些人不。有未來的人易忘,深恨時不我予的人卻不。朋友曾經勸告來自不良家庭的少年:人生漫長、前途在我,令她的憤怒心結渙然冰釋。可是對痛恨對方毀我一生的暮年冤偶,要談放開?談何容易。

世上也有些事易忘,有些事不。親友間的齟齬易忘,涉及政治、民族、人命的不。六四之後,朋友說李鵬應該被判放逐太空。真虧他想得到這麼孤單的慢死之刑,我唅首。但我也設問,如果放過李鵬一個人而可以救許多冤枉者的命,你會做嗎?這只是政治妥協,是權宜,不是寬恕,但是朋友仍然意難平。這所以曼德拉帶領南非的同胞恕宥白人,忘掉歧視、冤枉,甚至殺害,很不容易。

最難忘記和寬恕的,還有愛情。奇怪的是它不涉人命,沒有實質,我們卻覺得受害很深。

當聽到前夫再婚,我的朋友說,幾年來經過努力禱告所撫平的創傷原來還痛,謙卑和寬恕的心情一夜之間消失,恨意重生。再經了幾許波折,她才重獲安寧。

對那些傷害我們最深的人事,經過多少年的撫平,我們原來沒有真的忘記了;對那些傷害我們,卻捨不得的、仍眷戀的人事,我們甚至不想忘記。愛情偏偏是這樣的事。

失去的愛情挫傷我們的自尊,卻永遠不會聽到道歉;難受的是那個對方可能會出現在眼前,甚至還帶著讓你傷心的同等態度;更何況那曾經美好的畫面也會如影隨形。為甚麼無論經濟多壞,海堤旁最多的傷心人不是失業者,而是失戀者?男孩問。愛情給你自尊,它讓你自戀,所以最受傷不得,我這樣回答。男孩不覆信。這答案太不浪漫了。

放下自尊,放下仇恨,不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人性。為了保護自己,我們總想報復、總是渴望公平。心理輔導裡有forgiveness counseling,曾經普及一時,可見求助於恕、以求心理平衡的人很多。可是真正的寬恕,不是妥協,不是忍受,誰自問能夠做到?正因為難,所以甘地說,弱者不懂寬恕,寬恕是強者的特質。

我不用饒恕而說寬恕,因為饒是強勢者對弱勢者的寬容,“饒了你吧”,帶有放你一馬的睥睨之感,那不等於恕。恕是平等的,對加害者能寬恕,那是能容的胸懷。有這胸懷的人,自然是強者。

所以文首那個老師孔子,以一個最平淡的答案,告訴他最聰明的學生子貢,世上一種最難行的美德:堅持終生以恕道待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有個哲學家說:恕是約束自己尊重別人,表面看只是消極的自我約束,但往深處看,卻是最佳的愛人之道,看似平淡卻意味深長,最經得起考驗。

恕道確實難行,也很有價值,但是對子貢的提問,孔子為甚麼挑“恕”字,而不以“仁”字回答呢?

去翻翻《說文》,原來恕就是仁!《說文》段注聲明:析言之,兩個字有分別,混言之,沒有分別。

講了這許多,原來恕是最直接實踐仁的方法。原來孔夫子那個變化萬千、每個人問都得到不同解釋的仁,就體現在恕上!難怪他的弟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難怪孟子說: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的“強”字點出了關鍵:我們並非生而想恕的,得迫著自己寬恕別人。問題是,我們都生而想被恕。哲學家說人不一定能接受別人的愛,卻絕對需要別人的尊重。恕是善意共存的心態,大家互不干擾,社會才能群倫共處,勢必就要人人都承認別人的存在,尊重別人的存在。

我想起民主。

推己及人謂之恕。原來真正的民主,要懂恕道。那不是投一張選票那麼簡單的事。但願爭民主的人,也學會強恕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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