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與佛有緣的,不到一歲,父親怕他養不大,便領他到長慶寺拜和尚為師,取了一個法名:「長庚」[1]。留學日本時已展現對佛學的興趣,著手研究經論及學習梵文;或受章太炎的影響,尤好法相唯識,回國後用力更勤,1914年短短一年間,廣覽群經;般若、中觀、唯識,乃至史傳、注疏等,學蓋二乘三藏,無有所遺,造詣之深無容置疑。除了自己的修行,對佛學的推廣也見不遺餘力,多番贈佛學經論予二弟作人,捐銀金陵刻經處助印《百喻經》。[2]
然魯迅曾評章太炎所說:「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僅止於高妙的幻想[3]。太炎先生和魯迅俱好佛學,這裏說的宗教是不言而喻的,但如此推崇佛學的魯迅為甚麼在此大是大非的議題上會有這樣的評語呢?
首先要說的是魯迅此言並無貶義,僅表達太炎先生的想法過於樂觀而已。藉佛教發起信心是一種手段,其目的是要肯定;這可以是自我的肯定,甚至是民族的肯定,從個人的自信到對民族的自信,誠如太炎先生所說國民道德的增進,自信便是一個關鍵因素。
魯迅所深惡痛絕的迷信,追根究底就是自信的喪失。自信是内蘊的精神支柱,每每當失去自信,人們便頓失依靠,隨波逐流茫茫不知所措,迷信便順勢取而代之,經年纍月沉澱下來早成固化的污泥,非一時三刻就能扭轉。佛學雖至道宏深、理極幽玄,但講究的乃修行持戒、用功以恆;而自信畢竟要依靠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在東西才有立竿之效,如單憑斷欲捨妄來重拾自信,具慧根者久之總能有成,但人世間智者能有幾人呢?魯迅說的「幻想」不是說章太炎用宗教改變人心不行,可能更偏於對道德失格感到灰心。
自信可以說就是人的脊梁,面對外侮權貴脊梁要能挺得直,廣東話用的傳神「做人要有腰骨」,理直便氣壯,脊梁挺自信滿。道德的確是和自信有交集,要如何重拾自信,魯迅選擇的方法是文筆,用文字戳破世人積非成是的膿瘡,唯有讓膿汁流出殆盡,結痂生肌方能看到黑暗盡頭的一綫曙光。他認為與其用藥物醫治人的身體,不如用筆來醫治人的精神,因此棄醫從文,使我們對迷信惡習的反思迸濺。從魯迅的文章多是辛辣批評而少有感物抒情,可以看到他對人性仍然抱有希望,並沒有氣餒而寄情外物,盼透過他的文章使得更多人能挺直脊梁。
脊梁聽起來有點抽象,扼而言之,就只是一個字「捨」,貪、嗔、癡便是源於捨不得,能捨還有甚麼事情可以讓你摧眉折腰呢?「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做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4] 「捨身求法的人」雖沒有明白說出是誰,但有條件符合這贊譽的不就只有一位嗎?魯迅不愧是大家,名字隱而不宣,更能凸顯不求垂名千古、只願佛法東傳的風骨,求法僧人不言而喻,他挺著脊梁的背影躍然紙上。自信是民族的脊梁,有了它不管前路如何崎嶇陡峭也能穩步前行,沒了它只會陷入迷信的泥淖,祥林嫂的悲劇亦將不斷重演。
[1] 魯迅,〈我的第一個師父〉,《且介亭雜文-末蝙 》,今代圖書出版社,1968,p.86
[2] 魯迅,《魯迅日記》上卷,人民民學出版社,1976
[3] 魯迅,〈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且介亭雜文-末蝙 》,今代圖書出版社,1968,p.67
[4] 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嗎?〉,《且介亭雜文》,人民民學出版社,1993,p.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