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的陶瓷藝術家高峰先生,一襲素淨簡裝出席志蓮淨苑舉辦的「茶山窯之樂」展覽開幕禮。展覽所展示的是他在茶山窯最後兩位弟子——邱葉奕欣、季臻的畢業成果。
佛門網藉此機緣,邀請高峰先生為讀者分享他的生活點滴。高先生十分幽默健談,一開話匣便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他說道:「我隨身攜帶著潤喉糖,隨時救急。」高峰先生二十歲開始跟隨父親學習陶瓷,現年六十七歲的他,從事陶瓷工作已近半個世紀,製作過數萬件的作品,並獲奬無數。
雖然如此,但高峰先生從不以「大師」或「專家」自居,他笑稱:「我一生只準備做一名陶工,我沒準備戴『大師』這頂帽子,因為我父親有太多頂『帽子』了,但那些『帽子』都不怎麼好看。」談笑間,高峰先生似是若有所指,但又從不道破。
三十歲之前我從沒看過海洋
高峰的祖籍江蘇,父親原名沈士莊。「父親其後隱姓埋名,舉家由江蘇遷徙到北京。」1958年,高峰在北京出生,是家中的老來子,他與父親的年齡相差逾半世紀。「我跟父親講話,我們都不使用稱謂的——我從來不稱他為『爸爸』,他也從來不叫我是『兒子』,我們只用『你』、『我』來相稱彼此。」
「1905年我父親出生於江蘇,是屬於讀聖賢書的那一代,1905年到現在已經是一百二十年了。」母親李津勳女士,1922年出生,是寧波人,她年輕時從事醫護工作,自幼酷愛文學。就地理位置而言,江蘇與寧波都接近海洋,「父母親的成長環境,跟大海有密切的關係。不過,在我三十歲以前,我從沒看見過海洋,因為我既沒去過父親的故鄉,也沒有到過母親的家鄉。」
小時候的高峰大部分的時間都生活於北京,「那時我總是思考著一個人生問題——人生從何來?」高峰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人生疑惑,可能是受時代的困頓所影響。「我從小的生活處境就有點特殊性,我年幼時,爸媽經常遭遇人生挫折,他們的挫折就變成了我的處境。」
就人性的價值取向而言,「我看到許多的人都屈服於某種形式,他們本質上不見得是壞人,可是迫於壓力,他們只能選擇委屈做人。」高先生話鋒一轉,並以一種警世的口吻說道:「委屈做人的人,就無法做出好的陶瓷,我們要做出好的陶瓷,為人必須要真誠。」
二十歲時的人生抉擇
說起陶瓷,高峰先生坦言,會選擇以製作陶瓷為終身職業,並引以為傲,乃深受其父親的影響。高峰的父親除了擅長琴棋書畫之外,亦懂得務農種菜,但在這些活動中,最能令高峰情有獨鍾的,唯有唐宋時期的陶瓷。
「我父親是名教授,家裏就有許多這方面的藏書,包括有關希臘、埃及的陶瓷研究。」除了藏書之外,「我家裏到處都堆滿了各個朝代的陶瓷,譬如說唐、宋、元、明、清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心裏有時會納悶,為甚麼家裏總是使用這些舊東西?——用宋代的碟子來盛菜、唐代的杯子來泡茶。」
許多人會將這些物品視為古董,覺得它們是值錢的東西,於是不敢去碰觸它們,生怕它們的價值受損。不過,在高峰的家裏,「所有的陶瓷,無論是古代的或是我父親製作的,都被視為觀察品、欣賞物,也當作日常用品。」
高峰進一步補充:「我家裏的陶瓷都是處在一種『在用』的狀態,不管是唐代的杯子也好,或是宋朝的碗碟也罷,如果我們不去將它們捧在手裏,不用它們去盛食物、裝東西,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古人用它們來幹啥,更無法知道這些陶瓷的美好。」總之,當使用完這些器皿後,我們再把它們清洗乾淨就可以了。
高峰先生慨嘆:「中國歷代的陶瓷都很美好,但是到了七十年代,可說是百廢待舉的時代,那也是我學習製作陶瓷所要面對的實況。1978年,我二十歲,父親當時七十三歲,他的一個當系主任的朋友,想找我去上大學,不過我毅然拒絕,因為我只想做一個陶工。」
帶著這樣的理想,高峰便跟隨他父親前往河南。「當時我父親是去那裏,為一些經驗豐富的年輕學子授課。不過,這些學子的程度很高,我完全跟不上他們的進度。於是,我父親就發給了我一把掃把。他說:『哪裏不乾淨,你就去掃哪裏,掃到了一個程度,你自然而然就知道自己該做甚麼。』」
父親教給我的製陶心法
「掃地,可以說是我父親教給我最大的一項本領。」高峰先生感到自豪地說。「我父親是個『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並不會口是心非。」面對口是心非的人,很多人可能會嗤之以鼻,然而高峰先生卻語帶同情地表示,對於這些人,我們不必有過多的情緒反應,畢竟「大家都是從一個積弱積貧、困苦無奈的時代走過來」。
高先生的這種為他人設想的同理心,可能源自他父親的身教。「我父親在教導我們掃地時,他會陪住我們一起掃,不是只是吩咐我們去掃地,然後他自己去做別的事。」事實上,「我家那時候是有保姆的,家中的雜務都由她來做,而她也打理得井井有條。」不過,在他父親看來,保姆打掃的和他所預期的還是有所差距。
「雖然保姆的表現未能達到我父親的標準,但是他從來不會批評她。相反,他會利用這個『差距』來教導我們。」當保姆放假時,高峰先生的父親會親自一早做好早餐,然後待大家吃完早餐後,便來一次大掃除,譬如說掃地、擦桌子等,「他總是教導小孩一件能夠接受的勞動。」
其實,「掃地不只是字面的意思,父親的真正用意是:通過掃地令人的心地乾淨。當心地掃乾淨了,自然而然就會懂得如何陶泥,這樣在加工時,便不會出現不必要的錯誤。」試問,「一個連地都不掃的人,他的心地如何乾淨?」
可惜的是,「我們現在總是要求小孩管好自己的功課,準備考好成績,結果這些小孩都被教成只會讀書,不會『掃地』的人。」如此一來,當父母親或幫傭不在身邊時,這些小孩便無法整理家務,「他們不會做飯、不會洗菜,甚至可能連區分乾淨與否的能力都無法培養。」

不要榨乾別人的青春
茶山窯,是志蓮淨苑為了傳承、發揚中國傳統陶瓷文化,於2008年與高峰先生聯手合作,以「歷史名窯龍泉窯為範本」,在東莞茶山鎮所建立的一個培育陶工新人的平台。
茶山窯以「師徒制」的方式教學,沒有性別、學歷的限制,除了不收學費,還會提供學生生活上的適當津貼。茶山窯是五年制的教育,第一年的學生稱為「學員」,在這一年裏,學員和高峰先生可充分彼此瞭解,通過對陶瓷技藝的實際體驗而決定去留。「基本上,在第一年我就把所有的技術都教授給學員了,之後其實也沒有甚麼新東西可教。如果學員不想留下來,一年後,他們可以自由地離開。」
如果想留在茶山窯繼續學習的,就要正式拜師,成為學徒,而學徒是四年制的。既然在第一年就將所有的陶瓷技術都傳授給學員,那為何還要有四年的學徒制呢?曾經有學員希望高峰先生將四年的學徒制,改成兩年或三年。
高先生跟學員耐心地解釋:「之所以用五年的時間,主要是心性的培養,洗滌學生過往的習氣。」一個人在社會上生活,多少會沾染到不良的習慣,「要把一些二十多年的習慣去掉,是需要花時間的。這就像一個用過的盤子,在盛新的食物之前,我們必須先把盤子清洗乾淨。」如果用不乾淨的盤子去裝新的食物,食物就會被舊有的氣味給染污了。
有人可能會覺得,以這種方式經營茶山窯有甚麼利益可圖呢?這不就成了年輕人的跳板嗎?高峰先生反問:「做年輕人的跳板有甚麼不好?試想,一個小青年來到這裏,我們培養了他幾年,讓他可以魚躍龍門有何不好?作為老師,我的職責就是負責引路。」
高先生續說:「雖然我是個工人,而我招的學生也是想要做個工人,但我們的學生不是要來給我做工作的。人心要對人心,人家來學習,尋求幫助,他們有許多問題想要解決,可能是前途渺茫,或是還沒看到未來。這時候我們應該展現自己,看看自己有甚麼能夠幫助,提供他們方向的可能性。」除此之外,我們應該反思,「我們給學生提出的要求,是合乎他們生命的需求嗎?」總之,「我的任務就是解救他們,不把他們撈出來,就不算數。」
別去定義人家的幸福
我們有解救他人的悲願,但也要去反思施救方法的合理性。高峰先生提醒:「有些事看上去是合理的,實際上是不合理的;有些是看上去不合理,但事實卻證明是合理的。誰對誰錯?誰在論斷對錯呢?有誰能來做判準呢?」這都須要深思。
高先生舉例,「陶罐漏水不一定是缺點,如果它放在雲南傣族那裏,是一個優點。曾經我們想將傣族人的陶罐都給淘汰了,給它換成瓷桶——又乾淨又漂亮。但過了一陣子都改回去了,因為原來的陶罐不是壞了,它之所以滲水是有它的功能——帶走悶熱的空氣。」
「當我們將它換成不會漏水,並且有蓋的鐵桶,天氣一熱,桶裏的水就變質。所以不是先進就是好事,不是善意就是好事。」同樣的,「教育不能用理論的指標去教,做人也不應該完全按照教條去做。人,是一個個體,我們提供給人家的食物,他們吃進去有好處,這才是食物;如果人家吃進去,卻有了壞處,那就不叫食物,而是叫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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