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修的核心就是觀察、思惟。前提是心能專注,身心堪能,然後再用這個堪能的身心去做觀察思惟,所以腿痛可以作為我們觀察和思惟的題目。觀察這種感受,思惟是誰在痛——如果觀察足夠深入的話,就能在腿痛這個法上見到佛陀所講的有關諸法的真理——苦、無常、空以及苦集滅道。
在佛陀時代,修行的比丘悟道,有的是因為見到水倒在地上以後會慢慢地滑動,觀察這個悟入了佛說的四諦;有的是見到女人微笑時露出的牙齒,以此作為觀察的對象。你們可能會問:人一笑,牙齒露出來,時間很短,這麼一會兒就能悟道嗎?實際上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怎麼叫時間短呢?怎麼叫時間長呢?這個題目也是可以觀察的。如果以心念來講,時間的短和長完全是相對的,不可思議的。以粗心看,即使很短的一刹那,在禪觀深入的人的心念中已足夠長了,足夠讓他見到真理。
如果是一個深入禪修、有長期禪修經驗的人,他一定懂得把學到的教理直接用在禪修上。這裡有兩個題目,是我們一定要朝這方向去努力的,就是所謂的見地和修持。見地與修持最後都統一在心念上。我們大家可能有印象,比如,「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我們從經論裏記得很多的偈子、說法,這都是理論。而坐禪就是深入地觀察心念、觀察我們身心的法。你一定必須到達這裏,到達後你發現,其實見地就是我們心念的運作方式。你用理論怎麼表達,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如:用英語這麼講,用梵文這麼講,用漢語這麼講;或者還有一個問題,有的人有文化,有的人沒文化,有的人從來沒有受過理論訓練。
我們眾生都有我執、身見、邊見,他說:我沒受過教育,我不知道,我沒甚麼見解啊!殊不知這個見解不是思惟,不是理論,就是你心念運作的方式。無論你有文化沒文化,你知不知道,有沒有思考過,與這些都沒關係,你一定有個見,所有的眾生也一定都有個見在那裏,你必須要在心念上看到這一層。你真切地看到,我們的那些邪見、不正見、邊見,就在心念的運作上。你必須到達這裏,才好往下講;你到達這裏以後,才有可能把見和修統一。修就是禪修,禪坐裏面的修行,究竟在修甚麼?不是練氣,不是煉丹,也不是一味地要深入禪定,享受禪悅的快樂。根本上是心念——起心動念怎麼樣看世界,怎麼樣看諸法,所以佛經上經常講,應該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如是行。
你要看到自己心念運作的方式,心念在生滅之中是怎麼起落,怎麼對待諸法,這需要專注力;有專注和深入清晰的觀察,才能夠看到這裏。事實上在這裏我們也能看到自己。甚麼意思呀?你之為你,你的性格、偏執、心中的結、內心深處很多的傾向性⋯⋯其實就是佛學裏講的分別心。傾向就是分別心,你有一個方向的傾向,在那個方面就有特殊的分別。有的分別心是俱生的,有的是後來培養、後天形成的。所以你看到你心念的運作方式,你也就看到自己了,看到這個「我」。看到了這個「我」,我們就說見和修是統一的,大德們還有一個詞叫行——他們把修和行分開,修是像我們這種專門的禪修,而行是在生活中怎麼待人接物。當你看到自己心念的運作方式,你會突然發現,原來你怎麼對待別人,怎麼對待生活中的任何一個外境,你就是怎麼對待自己的。這兩個東西是一樣的。因此我們就能懂得,修行是怎樣改變我們的生活態度、生活方式和待人接物的方式的,進一步改變我們的生活道路,改變我們命運的軌道。
以腿痛為例,我們為甚麼不能忍耐它呢?為甚麼會完全被那種痛的感受俘虜、牽制住呢?這是因為你有身見,認為這是我的身體,是構成我身體的一部分,有對這個東西的執著。這種執著在心念中念念相續,沒有間斷過。為甚麼我們難以發現它?就是因為它念念相續,沒有間斷,它是我們生命的一個背景。當一個東西成為背景的時候,你就認為是沒有,也就很難發現它。因為我們要發現一個東西,往往是在參照之中、對比之中才能發現。這念念相續從未間斷的執以為「我」的這種執,一向以來就是我們所有思維行動的背景,當然你很難發現它,也很難撬動它。這裡打個比喻,我們要用一根棍子撬一塊石頭,如果這塊石頭沒有邊也沒有縫,你根本插不進去,又怎麼撬動它?然而要撬動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那就是你的心!禪修中必須足夠專注、細膩,在生滅起落之中,在這裏就能夠透過。
通常我們說,禪修要有一個方法。其實禪修不需要方法,因為都是心,就是念頭,這個對象從來都在那兒,沒有停止過。法門是甚麼呢?古人講:這些法門都是敲門磚。我們要把門敲開,要用一塊磚,進去了就不需要了。從禪修到達我們的日常生活,生活態度、待人接物,到達我們的性格、氣質,乃至於到達我們人生的軌跡、命運的軌跡,我們必須把這些理路統一起來。如果能統一起來,你會發現,坐禪實際上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一件事。為甚麼呢?因為坐禪等於是在讀一本書——心靈的書,也可以說是讀我們心靈這本經。我們在這一本經上看見我們自己,也能看見佛——這裏說的佛不是佛像。如果我們真正能看見自己,那我們就離看見佛性不遠了,那打坐就一點都不枯燥,而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同時,在打坐中我們自身會發生變化,很多內心深處潛藏的執著、習性會顯現出來。一旦顯現出來,它就容易剝落,我們就容易放下它。只有到了這種時候,我們才會樂此不疲,一天到晚打坐也不會煩。腿痛,你就觀察痛,你深入觀察一下你的心念是怎麼對待這個痛的感受的。我們在方方面面都能看見自己,看見自己的見,看見自己的心。我們在打坐中出現的任何問題,都可能是我們的鑰匙——它是鎖,也是鑰匙;它是關,也是門;它是我們的困難,也是我們的希望。這樣,修行離我們就不會遙遠。
(待續)